远在城郊的慈幼坊内,此时各人的模样早不复刚从伏牛村救出时的蔫蔫耷耷。
如今她们每日膳食都能有一蔬、一肉、一汤。虽算不得珍馐,却比从前饿肚子的日子强了百倍。
年岁稍长的几个也跟着其他慈幼坊的孩子开蒙识字,准备将来考女子书院。
贺樱姿如今在这里任职做塾师,教这些孩子识字、经义,顺道为来年科举备考。
尹天乐曾学过千字文,也零零总总地听过些许别人的课。
“物格...物格而后知至。”此刻她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皱了皱眉头。
贺樱姿蹲下来,指尖轻轻抚平她皱起的眉心:“基础不错,可还记得些别的什么?”她笑着安抚她:“物格而后知至,后面是什么?”
“知至而后…意诚?不对,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尹天乐说得磕磕绊绊,声音也越来越小。
“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贺樱姿握住她的手补充道:“可知其意?”
“不知。”尹天乐摇了摇头,而后又笑了笑:“就记得这几句了,觉得好听,就记了下来。”
“记性也不错。”贺樱姿笑着抬眼又看了看其他孩子:“我们先从千字文开始,可好?”
“好~!”
其他人显然没有尹天乐的基础扎实,可大多都学得颇有兴致。
唯独一向豁朗的石妞,反倒成了人群中最蔫巴的那个。
她总在夜里将自己蜷成一坨,又总是一脸愁容地长吁短叹:“究竟啥时候能回家啊?”
直到某夜,蒋莱一把扯开她的被子,揪着她胳膊往外拖:“不想呆了就滚!”
她忍了石妞许久,终还是憋不住这口气:“要走趁早!别人没力气了你偏要带着去讨饭,别人想好好读书,你又想回家,显着你了是吧!”
“蒋莱!”尹天乐忙跑上前来将二人拉开。
石妞也不生气,只认真解释:“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家人要是知道被人骗了会难过的!我得回去!”
“你家有个屁的人!”蒋莱气得脸颊泛红,又跨步上前指着石妞的鼻子骂:“醒醒吧你!今日在这儿的,谁不是家里不要的?你早就被...”
“够了!”尹天乐按住她肩膀,转头看向石妞,声音软了些:“你还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吗?”
“陈家村,我家中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他们都在等我!”石妞笃定地说道。
“呵。”蒋莱冷笑一声退开:“被人卖了还在这儿装傻呢,等你?等你爹娘把你再卖一回?”
一旁的几个年纪小点儿的也凑过来围着石妞劝道:“石妞姐,你就留在这儿吧,我们每日都有好吃的,还能跟着识字。”
石妞摇头,认真朝众人解释:“你们不懂,我们陈家世代在地里刨食,学字无用!我爹娘给了我这把好力气,我如今脱困了,该回去帮着种地。”
“你们那些圣贤书,又不教人种地,我学来何用?再过一阵就到春耕了,我现在往回赶,还能帮着耙地间苗。”
她深吸了口气:“我再这里耽搁下去,地里的秧苗就等不及了!”
尹天乐并不着急反驳她,而是重复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吗?”
众人瞪圆了眼睛看着二人,而石妞依旧笃信地回道:“陈家村。”
“陈家村在哪儿?”尹天乐问。
“就是陈家村。”石妞答。
尹天乐又接着问道:“那你记得,回陈家村的路吗?”
石妞摇了摇头:“我能沿路问着回去。”
“白痴!”蒋莱倚着床板冷笑:“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说着又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着石妞:“认命吧...你跟我们一样无家可归。”
“不是我的命,我为什么要认?”石妞抬眼直视她:“我生来田舍翁,我就做田舍翁,我有什么错?我想回家,我有什么错?”
她气性也跟着上来,说话声都跟着高了几分:“你凭什么说我无家可归,就因为你自己没爹没娘,所以我也不能有吗?”
“你 tmdinvidndfjkl...”蒋莱一把扯住她衣领,指尖几乎戳到她皮肉里:“看我今日收不收拾你就完了!”
石妞猛地甩开她手,头顶的碎发也气得翘了起来:“谁怕谁!”
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让着谁,又顺道掀翻了一众想上前拉架的。
尹天乐想跟着上前拉开二人,却也压根挤不进去,眼见事态愈发失控,只得转身跑出去找乳母陈姨。
贺樱姿得知此事是在第二日的课后,她早察觉到石妞这个孩子较之其他人有些许不同。
原是本着有教无类的原则在开解她们,她教她们握笔写自己的名字,帮她们擦净手上的泥灰,也尝试着去解开她们心里的污渍。
自执教那日,她便对这些孩子说过:“不必只拘泥于过去,你们的大可将双手伸展到未来,想象它有朝一日握笔,握剑,便是握紧锄头,也算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却没料到,这石妞厌学的根源,竟是还想着归家。
“她家中可还有人?”贺樱姿指尖轻轻碰了碰案上的书册,将音量压得很小。
陈姨陈姨叹了口气:“这群孩子送来前,公主都让人查过底。要么是被卖掉换银钱,或是被拐子喂了迷药,不记得来处的。”
她犹豫了半刻,接着说道:“可石妞...要特殊一些。”
贺樱姿凑近,将声音压了压:“特殊?”
陈姨抬头四处看了看,才附身对贺樱姿说道:“她被卖掉的那会儿,爹娘伙同着拐子演了出戏,说是带她去修仙,便信了。”
“一直没人告诉她实情么?”贺樱姿问。
陈姨摇了摇头:“能熬到这儿的孩子,本也就不是被神仙眷顾的,原是想让她心里带着点儿念想...”
这话一出,二人一同陷入了两难的沉默。
慈幼坊中,没有成人愿意去做这个给孩子带来二次伤害的刽子手,可孩子们的间打闹的叫骂,又何尝不是刺穿伤口的利刃。
若是放任她继续活在这场虚构的梦境里,又是否是真的对她好?
没人知道答案,也没人敢触碰这个答案。
“那倒是真不好办了...”贺樱姿的眼中也弥漫着一丝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