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安南城郊像幅安静的水墨画,褐色的田垄一道挨着一道,整整齐齐地蔓延到天地缝合的地方。
从远处看去,天田山景各成一色,水田里露出大片大片褐色的淤泥,路边水滩倒映着天上的湛蓝,像是在静待着来年的新生。
贺樱姿辗转思索了几日,最终还是将石妞单独带来了这蔓延着枯黄野草的田垄间。
“陈家村的田地,也是这般的景致吗?”贺樱姿理了理裙摆,便径直在稻田边坐下。
石妞抬眼凝视着前方的水田摇了摇头:“这是水稻,陈家村的坡地上种不了。”
“山地多植陆稻,虽旱不枯,民赖以生。”贺樱姿说着侧目看了看一旁兴致不高的石妞:
“我从前只在书上看过。”
石妞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书上,也教庄稼汉种地吗?”
“倒是不教。”贺樱姿笑了笑:“《南阳志》上编纂了不少南璃的地方产物,闲暇时读过罢了,定是没你懂得多的。”
“地里的事情,二姐、三姐比我懂。”石妞不知从哪儿拽了根枯草,在手指尖打着圈圈:
“不过...我家里大姐才是最厉害的。”
“书上说,鸡叫头遍,灶房先醒,你家大姐可是先醒的那个?”贺樱姿温柔地看着她,像个寻常好友。
石妞盯着手中枯草点了点头:“我有时也早起帮着烧豆秸,陪大姐熬粥。”她想到什么,又补了句:
“二姐三姐也常帮忙的,但她们要去田里拔草,起的晚些。”
“你们家中姐妹关系真好。”贺樱姿说道:“倒是叫人羡慕。”
“也打架的,有次二姐叫三姐铁牛子,给三姐惹急了...后头打着打着又开始笑,油灯都跟着晃。”石妞像是想到了趣事儿,嘴角咧着笑了两声:
“其实我才是最像铁牛子的。”
“因为力气最大?”贺樱姿笑着问她。
“嗯!”石妞说着,仰头朝天上长叹了口气:“真想回去呀。”
“南璃多山,可是适合种陆稻的土地却少。”贺樱姿说完又侧眸看了看石妞:
“恰好我家中有人四处行商,倒是可以帮你问问陈家村在哪儿。”
“真的?!”石妞忽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的气场都好似鲜活了几分。
“出来这么久,你家里人定也是担心的吧。”贺樱姿温柔地看着她:
“若换做是我,怕也是想急着回家看她们的。”
石妞激动的直点头:“嗯!我三个姐姐可能哭了!”
“所以啊,你先跟着我先好好读书,待你下次见着家中姐妹,你还能同她们分享书里的东西,她们也定是想听的。”贺樱姿抬手轻轻地拂过石妞的肩头:
“也叫家人知道,石妞一个人在外面,也过得很好,让她们不必伤心,可好?”
石妞忙不迭点头,脑子里构筑那副与家人重遇的画卷也愈发清晰了些,好似除了归家以外,她也有了些新的盼头。
“等你读了几年书,若真想回家,先生给你备盘缠。那时的你便再不只是力气大的铁牛子了,是能替爹娘写状纸、算地租的先生娘子,他们见了你,该多骄傲?”
贺樱姿继续用言语迷惑她,想将她的心思从归家的迫切中拉回到真实的生活里。
石妞想到什么,点了点头:“也对,届时我便是村里第二个懂看田契的人了!”
二人从日禺一直聊到夕阳落进田垄间。
而石妞心里也自此埋下了一颗想要有日学成归家的种子,好像在潜意识里想证明些什么,却又说不明白。
没人知道她在她心里,是否真那么坚信父母也是受人蒙骗,或许连她自己也算不清了。
可大抵是有不甘吧,明明家里有四个孩子,怎么偏就自己独身一人呢?
比起做那个被放弃的孩子,可能...主动退出的那个,伤口也小些吧。
她想不明白,只是有些急迫地想要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
想要回到家里,看着家人喜极而泣的眼眸,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是被放弃的那个。
也想荣归故里,让他们后悔为什么放弃了最有出息的那个。
她并不知道自己更想要哪个答案,好像不管踏上的是那条路,从离开陈家村的那日起,就都磕磕绊绊的硌得脚疼。
可日子还得照常地过,只是石妞变得更有拼劲儿了些。
“果真还是读书人有法子!先生劝诫之后,石妞的近日的爽朗了不少。”陈姨手上端着醪糟蛋,乐呵呵地掀了帘子进门。
“当心烫!”贺樱姿忙起身去接过两个瓷碗搁在案头:“只是试试看罢了。”
“就怕哪日她自己琢磨出真相!”陈姨用勺搅了搅汤,眉心拧成一团:
“别又变得整日蔫兮兮的,提不起精神。”
贺樱姿指尖碰了碰温热的瓷勺:“真相和隐瞒,哪个更戳心,谁也说不准。不过是尽量避免撕扯她的伤口罢了。”
她想到近日在慈幼坊这些孩子,好像总有那么一两个,会时不时地盯着某处发呆,这些孩子就算面上不显,可与寻常百姓家中的,还是有些许不同。
她勺起甜汤的手停在半空,又稍显落寞地感叹:“从前看书上说「生而不养,断指可还」如今想来倒是不大认同了。”
“生儿不养,那有啥可还的!”陈姨抬手扇了扇眼前的雾气:
“写这些东西的人,定是未曾被人真的抛下过。”
贺樱姿抬眸看了看陈姨,又笑意温软地说道:“没有人会期待田间的杂草,可它们还是会一茬一茬的往外冒。”
她朝热汤吹了吹,又补充道:“可不能看轻那些在泥里倔强生长的孩子。”
陈姨想到这些孩子,也叹了口气:“都是在心里带口疤活着的苦命人,都会过去的,日子过久了就淡了。”
“是啊,都会过去的。”贺樱姿尝了口汤水,抬眸问道:“今日这味道,像蔗糖?”
“读书人就是鼻子灵!”陈姨也勺起一颗溏心蛋吹了吹:
“天冷了,公主前日又新给咱补了好些物资,今早才将库房给理好。”
她想到什么,补了句:“你将来也好好考!考个榜眼出来当官儿,替公主分忧。”
“怎么不祝我考个状元?”贺樱姿问。
“状元是我们戚小姐的!你可争不过!”陈姨与有荣焉地朝贺樱姿介绍:“那是可我们的南璃小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