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秦淮河上灯火阑珊，白日里的喧嚣笙歌已然沉寂，唯有河水在夜色下无声流淌，倒映着零星渔火与天上疏星，平添几分幽深与静谧。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画舫，悄然停泊在距离主河道稍远的一处僻静河湾。画舫通体黝黑，并无寻常花船的精雕细琢与彩绘灯笼，只有船舱窗户透出些许昏黄的光，在微澜的水面上投下摇晃的、模糊的倒影。
沈薇依旧是那副病弱妇人的装扮，裹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在韩青安排的一名哑仆船夫引领下，踏上了连接画舫与岸边的窄窄跳板。她的脚步虚浮，身形孱弱，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力气，与周围沉寂的夜色完美融合。
船舱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灯。林文正太傅独自端坐于主位，身着常服，并未佩戴彰显身份的玉带，但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严与经年沉淀的睿智，却如同无形的气场，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他身后阴影里，仿佛空无一物，但沈薇敏锐的感知却能捕捉到一丝几乎与呼吸融为一体的、极淡的冷凝气息——那是影卫指挥使冷炎。
沈薇在另一张椅子前停下，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微微抬起兜帽下的脸，露出一双在昏黄灯光下异常清亮平静的眼睛，看向林文正。
林文正也在打量她。眼前这妇人，面色蜡黄，气息微弱，看似风吹即倒，但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寻常百姓见到朝廷重臣时应有的惶恐，也没有江湖草莽的桀骜，只有一种近乎剥离情感的审视与冷静。
“夫人，请坐。”林文正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沈薇微微颔首，依言坐下，动作间带着刻意表现的迟缓与吃力。
“深夜相邀，夫人想必知晓缘由。”林文正没有绕圈子，目光如炬，直视沈薇，“赤阳果，朝廷确有珍藏。但此物珍贵，非功勋卓着或于国有大用者，不可轻授。夫人……或者说，夫人身后之人，能以何物相换？”
沈薇从斗篷内取出一个扁平的、用油布密封的竹筒，放在桌上，推向林文正。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病中的虚弱：“此中，有北固山‘龙王坑’地下所见所闻之详录，包括黑水潭、悬浮邪塔、活人祭祀，以及……靖南王与黑塔执事之对话要点。或可助太傅，更解‘归源计划’之真相。”
林文正眼神微凝，并未立刻去碰那竹筒，只是淡淡道：“空口无凭。仅凭一纸记录，如何取信于人？况且，若记录为真，夫人与身后之人，又是如何从那般险地生还？如今又为何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
沈薇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问，她不慌不忙，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瓶口密封，但隐隐散发出一丝令人极不舒服的、混合着腥甜与腐朽的阴寒气息。
“此瓶中，乃取自北固山黑水潭之水，经提炼浓缩，其性至阴至寒，邪毒异常。”沈薇将瓷瓶轻轻放在竹筒旁，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味寻常药材，“太傅若不信记录所言，或可亲自验看此物。至于我等如何生还……不过是侥幸，加之略通些保命续命之法罢了。至于真容……”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与林文正对视：“我等皆为案板鱼肉，藏身暗处尚有一线生机，显露人前，唯死而已。太傅若觉诚意不足，此交易作罢即可。”
她作势欲收回竹筒与瓷瓶。
“且慢。”林文正抬手阻止，目光在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瓷瓶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沈薇脸上，缓缓道，“夫人好胆识。不过，仅凭这些，恐怕还不够换赤阳果。本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需要……人证。”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煜王爷，现在何处？伤势如何？”
他终于点破了最关键的一层窗户纸。
沈薇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王爷自然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至于伤势……”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太傅既然知晓王爷身份，也当知晓北固山之凶险。王爷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万幸。如今邪毒侵体，非赤阳果不能续命。太傅若念及天家骨血，社稷功臣，便不该在此锱铢必较。”
“社稷功臣？”林文正眸光一闪，语气转冷，“擅离封地，插手地方事务，乃至身陷险境，引发如此风波，这恐怕算不得功臣所为吧？”
“若非王爷插手，黑塔‘归源计划’恐已大成，黑水神兵肆虐之时，太傅又当如何自处？”沈薇反唇相讥，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刀，“究竟是擅离职守罪重，还是纵容逆党篡逆、祸乱江山罪重？太傅心中，应有权衡。”
船舱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阴影中，那股冷凝的气息似乎波动了一下。
林文正盯着沈薇，半晌，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夫人倒是伶牙俐齿。好，即便如你所说，王爷有功于社稷。但本官又如何确信，交出赤阳果后，能得偿所愿，见到活着的、并且愿意开口的煜王爷？又如何确信，你们不会借此机会，携药远遁？”
“很简单。”沈薇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第一，王爷伤势已不容拖延，我们必须留在金陵附近疗伤，无处可遁。第二，我们需要朝廷的力量来牵制靖南王和黑塔残余，远遁等于自绝于唯一可能的盟友。第三……”
她微微抬起下巴，兜帽下的眼神锐利如冰锥：“若太傅不信，大可以现在就将我拿下，严刑拷问。不过，我敢保证，在我开口说出王爷下落之前，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可以让太傅您和您身后那位影子大人，先尝尝这黑水邪毒的滋味。届时，即便找到王爷，面对两个身中奇毒、需要王爷手中可能存在的解药之人，这交易，又该如何继续？”
她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她在赌，赌林文正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和影卫指挥使的安危，去冒这个险。赌他更看重彻底查清“归源计划”、扳倒靖南王这件泼天大功！
林文正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久经官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混不吝又精准拿捏住七寸的女子！她不怕死，或者说，她将交易的筹码和自身的价值计算得清清楚楚，摆出了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反而让他这个“穿鞋”的投鼠忌器。
船舱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画舫随波轻摇的细微声响，以及河水拍打船帮的汩汩声。
许久，林文正缓缓靠回椅背，脸上的阴沉之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度。
“夫人，非常人。”他最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罢了。赤阳果，可以给你。”
他拍了拍手。阴影中，冷炎如同鬼魅般现身，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盒。他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盒内衬着明黄绸缎，三颗鸽卵大小、通体赤红如火焰凝聚、表面隐隐有流光闪烁的果实，静静躺在其中，散发出浓郁而纯正的阳和之气，瞬间驱散了船舱内因那黑水样本而带来的阴寒感。
正是赤阳果！
“此三颗赤阳果，乃宫中御用之物，药性至纯。”林文正淡淡道，“足以救治煜王爷之伤。作为交换，本官需要你们做到三件事。”
“太傅请讲。”沈薇目光扫过那三颗赤阳果，心中稍定，但警惕未松。
“第一，煜王爷伤愈之后，需亲自向本官陈述北固山一切，并提供所有相关证据。”
“第二，在陛下圣裁之前，王爷需隐于暗处，不得公开露面，一切行动，需听从本官安排。”
“第三，”林文正目光锐利如刀，钉在沈薇身上，“夫人你，需留在本官可控范围之内，直至此事了结。”
沈薇沉默片刻，抬眸：“前两条，我可代王爷应下。至于第三条……”她扯了扯嘴角，“我若留下，谁为王爷疗伤驱毒？若王爷伤势有变，太傅手中的人证岂非落空？不如换个方式，太傅可派信得过的人（比如周院判）随我回去，确认王爷情况，并‘协助’治疗。如此，既全了太傅监管之意，也不误王爷伤势。”
林文正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女子，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可。”他最终点头，“冷炎，你随周院判一同前往。务必确认煜王爷安危。”
“是。”冷炎躬身领命，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交易达成。
沈薇收起赤阳果，将那记录与黑水样本推向林文正。“望太傅信守承诺。”
她站起身，依旧那副病弱的样子，在冷炎如同实质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出船舱，踏上跳板，重新融入了秦淮河的沉沉夜色之中。
画舫内，林文正拿起那竹筒和瓷瓶，目光幽深。
“冷炎，你觉得此女如何？”
“深不可测，危险。”冷炎言简意赅。
林文正摩挲着冰凉的瓷瓶，缓缓道：“是啊……一个能从那等绝地带着煜王生还，又能精准拿捏住本官心思的女子……靖南王此番，怕是惹到了一个不该惹的对手了。”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河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金陵的水，是越来越浑了。也好，水浑了，才好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