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蹲在95号院的门墩上,看着贾张氏坐在门廊下晒太阳,手里慢悠悠地择着豆角。她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用一根旧木簪挽着,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经年的风霜,看上去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若不是昨天亲眼看见她把想占便宜的收废品老头骂得落荒而逃,谁能想到这是院里出了名的“泼妇”。
“小沈,看啥呢?”贾张氏忽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像淬了光的老刀子。
沈言收回目光,笑了笑:“看您择菜呢,这豆角真新鲜。”
“那是,菜市场最后一把被我抢着了,比旁人少花两分钱。”贾张氏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就是这副模样,让院里人提起贾张氏就皱眉。傻柱骂她“老虔婆”,二大爷说她“搅家精”,三大爷背地里算她“每月偷偷多占两瓢自来水”,连一向温和的一大爷提起她,也得叹口气说“这老太太,难缠”。
可沈言越在院里待着,越觉得这“难缠”背后藏着门道。
就说去年冬天,秦淮茹想把娘家弟弟接来住几天,贾张氏当着全院人的面撒泼,拍着大腿哭“我儿子刚走没两年,你就想把野男人领进家门”,骂得秦淮茹脸通红。旁人都觉得她刻薄,沈言却看见她半夜悄悄往秦淮茹屋里塞了床厚棉被——那被子是贾东旭生前盖的,里子絮着新棉花,是她攒了三个月布票才翻新的。
“她骂归骂,心里门儿清。”傻柱后来跟沈言喝酒时说漏了嘴,“那阵子院里总丢东西,秦姐她弟是个愣头青,真住进来指不定惹啥麻烦。老太太是怕秦淮茹被拖累。”
沈言才慢慢咂摸出味来:贾张氏的“泼”,从来不是瞎泼。
解放初期那阵子,四九城乱得很,贾东旭他爹死在战场上,贾张氏抱着刚满月的儿子躲在防空洞,靠给人缝补浆洗换口吃的。有回粮站的人克扣救命粮,她敢抱着孩子堵在粮站门口骂三天三夜,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还攥着粮本死不撒手,最后站长亲自出来赔罪,多给了她两斤玉米面。
“那时候不狠点,娘俩早饿死了。”院里的老街坊王大妈跟沈言说过,“她抱着东旭跪在雪地里求过医,为了抢辆拉煤的板车跟汉子们打过架,能把独苗拉扯大,还送进工厂当工人,这女人的心劲,一般男人都比不了。”
贾东旭去世那年,秦淮茹才二十五,带着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揣着个没出世的。厂里给的抚恤金刚够买棺材,贾张氏把自己攒了半辈子的银镯子偷偷当了,换了二十斤小米,熬成稀粥一口口喂给秦淮茹——转头就坐在院里骂秦淮茹“丧门星,克死我儿子”。
“她不骂,院里的闲言碎语能把秦姐淹了。”傻柱喝着酒红了眼,“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唾沫星子能杀人。她把‘恶名’揽在自己身上,旁人骂她就不会再骂秦姐了。”
沈言这才明白,贾张氏那些刻薄话像层硬壳,壳里裹着的是护犊子的心。她不准秦淮茹改嫁,不是守旧,是怕三个孩子受后爹的气;她天天逼着傻柱给家里送菜,不是贪便宜,是知道秦淮茹脸皮薄,拉不下脸求人;就连她总跟二大爷三大爷吵嘴,也是故意的——院里两派掐得凶,谁也顾不上算计孤儿寡母,这是她用了一辈子的法子:把水搅浑,自己好摸着鱼过活。
那天沈言去供销社打酱油,正撞见贾张氏跟售货员掰扯。“这醋瓶子上沾着灰,就得便宜一分钱!”她嗓门洪亮,手指戳着瓶身,旁边的人都劝“一分钱犯不着”,她偏梗着脖子不松口。等售货员不耐烦地少收一分钱,她揣着醋瓶转身就走,路过街角时,却把刚省下的一分钱塞给了蹲在墙根的乞丐。
“她这辈子,一分钱能掰成八瓣花,可真见了难处的,比谁都舍得。”王大妈说这话时,正看着贾张氏把秦淮茹给的糖块偷偷塞进槐花兜里——那糖是傻柱刚送来的,老太太自己含都没含过。
沈言注意到,贾张氏从不去找厂里要特殊照顾,也从不跟街坊哭穷。每月秦淮茹领了工资,她总要数三遍,把大半塞进铁皮盒锁进炕洞,只留些零头给秦淮茹当家用。有回三大爷想借她家的锁用用,她骂骂咧咧地扔过去,却在锁柄上缠了圈布——知道三大爷指节有风湿,怕冰着他。
“老东西精着呢。”傻柱后来跟沈言交底,“去年厂里评困难补助,她非让秦姐把名额让给了二大爷家——转头就去厂长办公室,说秦姐拉扯四个孩子(那时候棒梗刚出生)还天天加班,能不能给车间加台取暖器,就放在秦姐的工位旁。你猜咋着?没过三天,厂里真送了台新的。”
沈言越想越觉得心惊。这老太太哪是泼妇,分明是个把人情世故嚼碎了咽进肚子里的老狐狸。她知道硬抢不如巧取,哭闹不如算计,把“恶”字写在脸上,反倒没人敢真欺负到她头上。秦淮茹性子软,她就做那把出鞘的刀;三个孩子年纪小,她就当那堵挡风的墙。
这天傍晚,院里突然吵起来。二大爷家的儿子偷拿了棒梗的玻璃弹珠,两家正吵得不可开交,贾张氏颠着小脚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根烧火棍,劈头就骂:“小兔崽子敢动我重孙子的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一棍子抡过去,却在离孩子半尺的地方停住,转而照着二大爷的板凳腿猛砸,“养不教父子过!你当爹的不管教,我替你管!”
二大爷被骂得脸通红,偏偏挑不出错——贾张氏骂的是“教子无方”,句句在理。最后二大爷灰溜溜地让儿子还了弹珠,还多赔了颗大白兔奶糖,这事才算结。
夜里沈言路过贾张氏的窗根,听见她在屋里跟秦淮茹说话:“那奶糖你给棒梗吃,别让他记恨。二大爷家那小子,下次再敢动手,你别出面,我去骂。”
秦淮茹小声劝:“娘,您少说两句吧,街坊该笑话了。”
“笑话?”贾张氏嗤笑一声,“等他们把你家东西抢光了,才真该被笑话!我这把老骨头,骂破天也没人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不用白不用。”
沈言站在月光里,忽然懂了。贾张氏的“聪明”,从不是读书识字的那种聪明,是从战乱里熬出来的生存本能,是从苦日子里抠出来的处世哲学。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硬;知道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该给台阶;知道怎么用最笨的法子,护着最想护的人。
院里人都觉得她懒,天天坐在门廊下晒太阳,可秦淮茹上班时,是她盯着三个孩子写作业;傻柱跟许大茂打架,是她偷偷往派出所递纸条说“许大茂先动手”;就连三大爷算计着攒钱买自行车,也是她提醒“车铃别买铜的,招贼”。
她活得像株老槐树,看着糙,盘根错节的根须却牢牢抓着土壤,默默给树下的人挡着风雨。
第二天沈言要回东城,路过门廊时,贾张氏突然喊住他:“小沈,这袋豆角你带着,昨天择的,干净。”
沈言接过布袋,触手温热——老太太怕是早上起来又重新择了一遍。
“谢谢您,张奶奶。”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贾张氏愣了愣,嘴角动了动,没骂“小崽子嘴甜”,只挥挥手:“路上小心。”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竟透着点柔和的光。
走出老远,沈言回头看,见贾张氏还坐在门廊下,手里拿着针线缝补棒梗的破书包。风掀起她的衣角,像面褪色的旗,在95号院的烟火气里轻轻摇晃。
他忽然想起王大妈的话:“这院里最精的是贾张氏?你才知道啊。能在乱世里把家撑起来,还能让儿孙平平安安过日子,这本事,不是谁都有的。”
是啊,那些被骂作“泼妇”的日子,那些看似蛮不讲理的争吵,不过是她给这个家搭的保护层。她从不说“爱”,却把所有的精明都用来护着秦淮茹和孩子;她从不喊“累”,却把最难的担子都扛在自己肩上。
这老寡妇的厉害,不在嗓门大,不在会撒泼,而在她心里那杆秤——什么该争,什么该让,什么该藏,什么该露,分毫不差。
沈言提着那袋豆角,觉得手里沉甸甸的。这大概就是95号院的妙处:每个看似寻常的人,都藏着不寻常的故事;每副看似粗粝的皮囊下,都裹着颗精打细算却又滚烫的心。
而贾张氏,无疑是这院里最会算的那一个。她算清了世道的冷,算透了人心的杂,最后用最“笨”的法子,算出了一家人的安稳。
这本事,真该叫一声“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