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衙署里,烛火已燃到了中段,灯花“噼啪”爆了一声,火星落在案上的宣纸边,又很快熄灭。
暖黄的光映得案上堆叠的案牍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本都贴着朱红标签,写着“待核验”“已审结”的字样。
周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腹按在眉心处轻轻打转。从清晨去杂院勘察,到回衙署整理现场记录,整整忙活了一天,连午饭都只匆匆扒了两口。
他将最后一本核验完的案卷推到“已审结”的堆里,指尖沾了点冷掉的茶水,在砚台边缘轻轻蹭了蹭,试图洗掉指腹的墨痕。
再过半个时辰,便能下值回家,想着妻子定会炖好莲子羹等他,心里总算漾起几分暖意。
他刚起身收拾笔墨,将狼毫笔插进笔洗,衙署的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一阵寒风裹着院外的落叶涌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
周正抬头一看,只见他的师傅。现任大理寺卿柳明远,正提着袍角快步走进来。
柳明远鬓边的白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平日里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也耷拉着,连鞋尖沾了泥点都没顾上擦。
往日里他总端着大理寺卿的沉稳架子,走路慢悠悠的,今日却脚步急促,眼底还带着几分少见的急切,像是出了天大的事。
“周正,你糊涂!”柳明远刚站稳,就对着他压低声音呵斥,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连带着山羊胡都微微颤抖,“年关在即,宫里宫外都盼着安稳,老夫还有三个月就致仕了,这辈子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就想平平安安退下来,回江南老家种两亩田,安度晚年。可你倒好,那杂院的案子,怎么就接得这么痛快?那案子一看就不简单,仲秋刚过就出了这等凶案,还牵扯不明死者,你这是自讨苦吃,别淌这浑水!”
他上前两步,伸手拍了拍周正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几分急切的劝诫。
语气又软了些,眼底浮出几分利诱的意味,声音压得更低:“你从小跟着老夫,办事稳重,老夫早就把你当成接班人。前几日陛下私下跟老夫闲聊,还提过‘周正可堪大用’,老夫退了以后,这大理寺卿的位子,十有八九是你的。你现在安安稳稳处理些偷鸡摸狗、邻里纠纷的寻常刑案,别去碰那些棘手的大案,等老夫卸任,你顺理成章接了位子,掌着大理寺的印信,何等自在?何必去碰那杂院的案子,吃力不讨好不说,万一查不出结果,或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前功尽弃,连你现在的少卿位子都保不住!”
周正听着师傅的话,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沉默着走回案边,重新坐下。
他提起桌上的锡制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茶水顺着壶嘴流进白瓷杯,泛起细密的涟漪。
指尖捏着冰凉的杯沿,轻轻转了两圈,感受着瓷杯传来的凉意一点点沁进指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无奈:“师傅,您以为弟子想接吗?今日卯时刚过,弟子就带着官差去了杂院,刚踏进院门,就看见三个人站在梨树下,两男一女,您知道是谁吗?”
柳明远皱着眉,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满是疑惑,能让周正如此为难的,定然不是寻常百姓。
“左边那个穿墨色锦袍腰间佩着玄铁剑的,是镇国大将军沈柯亦啊。”周正语气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就是去年北境告急,凭着三万骑兵就扭转战局,把匈奴打回老家的那位。陛下为了赏他,连镇国将军的铁券都赐了,宫里设宴时,陛下都要让他三分座次,这等人物,我们大理寺敢怠慢吗?”
他喝了口凉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继续说道:“右边站着的,穿月白锦袍,腰间挂着双鱼羊脂玉佩的,是当朝太子赵衍。太子殿下虽没明着插手朝政,可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就这一个嫡子,事事都顺着他,连东宫的侍卫规格,都快赶上陛下的御林军了。还有那位姑娘,穿水绿色襦裙,发间别着银丝嵌珠簪,看那衣料和饰物,是苏相的小女儿苏倩元。苏瑾掌着吏部,满朝文武的升迁调动都要过他的手,多少人想巴结都来不及,我们又敢得罪吗?”
周正放下茶杯,杯底与案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眼看向柳明远,眼底满是难言之隐,语气里带着几分苦涩:“师傅,您看,这案子我能不接吗?沈将军、太子殿下、苏相之女,哪一位是我们大理寺能招惹的?他们三个都在现场看着,弟子若是推三阻四,说‘这案子我们管不了’,或是敷衍糊弄,查案时马马虎虎,您觉得,我们能瞒得过谁?沈将军心思缜密,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苏姑娘也不是糊涂人,一旦他们觉得我们不尽力,别说您承诺的大理寺卿位子,怕是连弟子眼下这少卿的差事,都保不住啊。”
烛火又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衙署里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一下下,敲得人格外心焦。
柳明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徒弟眼底的无奈与苦涩,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原本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来,再也说不出“别淌浑水”的话来。
沉默了片刻,柳明远走到案边,拿起一本案卷翻了两页,又合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妥协,也带着几分期许:“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案子确实推不掉。去罢,明日你当值时,让人在京城各城门街角都贴出告示,悬赏千金,让全城百姓帮忙辨认死者。无论是谁,只要能说出死者的姓名、身份,或是提供有用的线索,都能领赏。务必叮嘱下去,要把告示贴得显眼些,让更多人看到,争取一月内破了此案,也免得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周正闻言,心里一松,连忙起身拱手:“是,弟子明日一早就安排人去办!”
柳明远摆了摆手,转身往门口走,脚步比来时慢了些,只是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叮嘱了一句:“查案时多留心,凡事多跟老夫商量,别自己硬扛。”
周正点头应下,看着师傅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重新坐下,望着案上的案卷,心里清楚,这桩案子,恐怕师傅不能安稳隐退了,可作为弟子,就是需要分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