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苍术的声音裹着烂泥般的颓唐,每一个字都带着自怨自艾。
她的指尖刚攥住那只粗瓷酒杯,杯壁还留着先前温酒的余温,内里琥珀色的酒液里沉着相思子的碎末,像极了那秋日里腐烂的桂花。
杯沿堪堪要碰到王苍术的下唇时,窗外忽然斜切进一缕正午的日光,那是秋老虎最烈的时辰,李二的头颅早已滚落在衙门前的青石板上,血渍被晒得发焦,连苍蝇都懒得再盘旋,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纠缠数日的恩怨该落幕了。
可这缕光偏生刁钻,穿过木窗上糊着的旧纸,又被案头那面缺了角的铜镜折射,直直撞在供案上的灵位上。
李氏的灵牌是仓促间刻的,木头上还带着毛刺,此刻被光晕浸得透亮,王苍术这才看清牌位角落那行极小的落款,不是“李氏”二字的原刻,竟是用细针浅浅划上去的另一个名字。
喉间瞬间猛地一哽,她没忍住,眼泪先砸在手背上:
“我的好姐姐……你走了三个月,我才看清你本不姓李啊。”
指尖摩挲着灵牌边缘的毛刺,指腹被划得发疼,她声音发颤,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悲鸣:
“咱们女子活着时要冠夫姓,死了入了坟,连灵牌上都要刻着男人的姓,是不是到了阴曹地府,连自己爹娘给的名字都要被剥走?”
低头时,酒液里忽然晃出个玄色的影子,悬在梁上的人衣袂轻垂,发梢还沾着片院外的梧桐叶。
王苍术扯了扯嘴角,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便苦笑着仰头,声音里带着破罐破摔的嘲弄:
“苏二小姐驾临寒舍,是来看我喝了这杯毒酒,好去周大人跟前领功的吗?”
房梁上的人轻“咦”一声,足尖在梁木上一点。青衫扫过桌角的烛台,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晃了晃,苏倩元摇着那柄描金折扇,扇面上的墨竹在光影里动,语气懒怠却清明:
“原是听说李二伏法,来给你道声喜。谁知刚翻上墙头,就见你捧着杯毒酒要殉情似的,便在梁上多待了片刻,本想着你若真喝了,我便去报官,也省得旁人说你是畏罪自戕。”
“旁人见了,总要劝我两句‘留得青山在’。”王苍术捏紧酒杯,指节泛白,骨节处因用力而凸起,“苏二小姐饱读诗书,怎么反倒盼着我死?”
苏倩元忽然收了扇,扇柄在掌心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响。她往前凑了半步,目光落在灵牌上那行浅刻的名字上:
“我在江南时,曾见过被丈夫沉塘的妇人,也见过为守贞洁饿死的寡妇。她们的苦,我听人说过百遍,也写进过话本里,可我没被浸过冷水,没挨过饿,凭什么劝你‘好好活着’?”她指尖点了点桌面,案上的砚台被震得轻响,“我只知道,你们的仇,分明没算完。我做不到感同身受,只能来问你,下一步要怎么做。”
王苍术眉峰猛地一挑,眼底的颓唐瞬间散了大半。
她自认这场戏做得天衣无缝,林芙蓉在茶寮报官时的哭腔,李二受审时的供词,连她此刻的自暴自弃,都是算计好的。可对上苏倩元那双清明的眼,那些浸在泪里的自怨自艾忽然就咽了回去,像被人戳破的皂泡。
苏倩元倒也不绕弯子,重新摇开折扇,扇风扫过王苍术泛红的眼尾:
“林芙蓉找周大人那天就露了破绽。茶寮里坐满了三教九流,有挑夫有秀才,还有两个衙役在隔壁桌吃茶,偏选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报官,偏在李二刚被革职的敏感时辰,说他‘强占亲眷’。”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赞许,“这招确实高啊,图的从来不是案破得快,是挑动民意。百姓就爱听这种‘官逼民反’的戏码,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民心一偏,周大人就算想徇私都不敢。”
说着,她上前一步,不等王苍术反应,便扣住她的手腕夺过酒杯。
手腕一扬,毒酒尽数泼在供案前的青砖上,溅起的酒珠落在灵牌前的香炉里。苏倩元又对着灵牌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弯腰时,发间的玉簪轻响:
“还有,林芙蓉说‘李二是上月才起的歹心’,可我去回春堂查过,老郎中的诊册上记着,李二那‘肾亏之症’已有百日,去年冬天还抓过两副补肾的药。”她直起身,“一个连自个儿都顾不住的人,怎么会突然对‘远房表妹’起心思?答案只有一个,你们才是血亲,哪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亲戚。”
“所以你才拿避子汤去试她?”王苍术追问,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试她之前,我只疑心。”苏倩元摇头,指尖摩挲着扇面上的竹纹,“真正让我确定的,是那日那柄油纸伞被风吹落,我弯腰去捡,抬头时正撞见林芙蓉的眼,她偏头躲我的目光得极快,耳尖都红了。只有心虚的人,才不敢与人对视。尤其是对着知情者的眼,哪怕连一秒都撑不住。”
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撞进个人影,“砰”地撞在门框上。
林芙蓉扶着门框大口喘气,鬓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额角还沾着草屑,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她声音带着奔逃后的颤抖,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眼泪混着额角的汗流下,在脸上冲出两道痕迹:
“是我太过心虚。那日在茶寮编谎话时,我本就怕被人拆穿,可苏二小姐问起时,我还是说了……我没想到,随口编的‘表哥表妹’,你竟真的记在了心里,还去查了回春堂的诊册。”
她抬手抹了把脸,露出满是泪痕的脸,声音里带着崩溃的哭腔:
“同为女子……可我实在没办法啊!”她猛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供案上的烛火又晃了晃,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三只纠缠的蝴蝶。
灵牌上那行浅刻的名字,在日光里愈发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这迟来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