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的香烛燃得正旺,青灰色的烟气裹着纸钱燃烧后的焦味,缠在林芙蓉压抑的恸哭里。她蹲在供案旁,背脊弓成一张拉满的弓,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漏出的呜咽是被踩碎的蝶翼,细碎而又绝望。
苏倩元眉峰微蹙,眼尾扫过那团颤抖的身影,却没停步,反手扣住王苍术的手腕。那力道算不上狠戾,指腹却牢牢扣住腕间脉搏处,带着种不容挣脱的笃定。
王苍术被拉得一个踉跄,绣着素色兰草的鞋尖蹭过青砖上未干的酒渍,留下道浅淡的湿痕。
她转头时,恰好撞见林芙蓉抬起的脸,泪痕在颊上冲出道道污痕,红肿的眼泡里盛着满得要溢出来的惊惶,像只受惊的幼鹿。
到了嘴边的“芙蓉”二字刚滚到舌尖,便被苏倩元带起的风堵了回去,终是化作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咽进了喉咙。
内室比外间更显逼仄,糊着的窗纸被穿堂风鼓得轻轻颤动,此刻王苍术的感觉就像映在土墙上的光影忽明忽暗。
靠里的梨花木案上摆着面黄铜镜,镜面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尘霜,却仍能将人影照得分明。镜沿雕着缠枝莲纹,花瓣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发亮,那是郭若水生前每日晨起梳妆的旧物,王苍术平日里擦得比自己的衣料还上心,此刻却不敢多看一眼。
苏倩元将王苍术按在镜前的矮木凳上,木凳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内室里格外清晰。
她自己站在王苍术身后,乌木扇柄轻轻一点镜面:
“你自己看看。”
王苍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灰败的阴影。
她不用看也知道镜中自己的模样,鬓发如蓬草般散乱,几缕黏在泪痕干涸的脸颊上,泛着不健康的蜡黄;唇色是久病般的青白,唇角还沾着昨夜哭到极致时呕出的血丝;最不堪的是眼底,连点火星都寻不见。
“看啊。”
苏倩元的扇柄又轻轻敲了敲镜面,声响不大,却像敲在王苍术的心尖上,“你一直在说谎,你口口声声说要随你孩儿和李文山去,可你真舍得死吗?你甘心吗?”
王苍术终是极慢地抬了眼,镜中那张脸陌生得让她心惊。她猛地想起昨夜,对着姐姐的灵牌先是无声地笑,笑到肩膀抽搐,泪水却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灵牌前的供果上,将那碟蜜饯泡得发涨;想起清晨梳发时,桃木梳刚插进发间,就带下大把青丝,黑黢黢地落在铜镜旁,像团揉碎的乌云;更想起方才攥着那杯毒酒时,指尖明明已经碰到了杯沿,却下意识地顿了半息,那丝颤抖连自己都想装作看不见,却骗不过掌心传来的冰凉。
“若真存了必死的心,办法有的是。”
苏倩元绕到她面前,屈膝蹲下身,与她平视。扇面上的墨竹恰好对着王苍术的眼,竹影投在她瞳孔里,“梁上系一根白绫,比这杯磨磨唧唧的毒酒来得痛快;灶房里有砒霜,拌在粥里吞下去,还能落一个体面全尸,安安静静去见你的孩儿和李文山。可你做了吗?”
她顿了顿,扇柄轻轻点了点王苍术的胸口,力道不重:
“可你没有。你偏要守在这灵堂里,对着李氏也就是郭箬的牌位哭诉那些没人懂的委屈,对着杯毒酒演一场自怨自艾的戏码。这哪是想死的模样?这是不甘心!是你心里憋着股气没处撒,是你盼着有人能看穿你的伪装,盼着有人拦你一把,盼着有人问你一句‘你就这么甘心走吗?’”
王苍术的呼吸猛地一滞。她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传来,渗出血珠沾在指缝里,那死死握着的拳却半点没松。
苏倩元的话猝不及防打开了她藏得最深的心思,方才握着酒杯时,目光总不自觉飘向灵牌角落那行浅刻的“郭箬”,,笔迹歪歪扭扭,却藏着对自我的执念;苏倩元未出现时,心底那丝隐秘的期盼像株破土的嫩芽,疯长着盼有人能懂她的苦,盼有人能问她一句“接下来怎么办”。
“李文山和郭箬的灵牌还供在外面,香烛刚燃到一半,烟气都没散呢。”
苏倩元伸手,用扇柄骨节轻轻拂去她脸颊未干的泪痕,语气比先前软了些,却依旧带着针般的锐利,“林芙蓉一个姑娘家,为了报仇,敢在人多眼杂的茶寮演一场险戏,敢对着周大人撒谎时手抖得端不住茶碗,手心全是冷汗也没说要寻死。你倒好,仗着心里苦,就想把性命扔了?对得起你自己半夜偷偷刻在牌位上的名字吗?”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秋日的风裹着院外老桂树的甜香涌进来,吹散了内室积攒的沉闷与颓气,几片金黄的桂花瓣跟着飘进来,落在铜镜上,像撒了把碎金。
“李二是死了,那颗滚落在衙门前的头颅,也算给你孩儿和李文山抵了命。可你忘了?这个李二死了,还有无数个李二会站起来!”
苏倩元回头,目光穿过窗棂的光影,落在镜中王苍术的脸上,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郭箬的名字,还埋在‘李氏’这两个字底下,除了你我和林芙蓉,没人知道她生前叫什么,没人记得她也曾是个会绣桃花、会唱小调的姑娘。你现在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干净痛快了。”
王苍术猛地抬头,镜中自己的眼底,那片灰烬里忽然燃起一点光。起初只是微弱的星火,颤巍巍地亮着,转瞬就燎成了簇火苗,像青青草原上被风点燃的火种,只消一瞬,便能烧遍旷野。
她抬手,“我……”她张了张嘴,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却没了先前的颓唐,多了股破釜沉舟的坚定,“我不能死。我父亲说医者治病救人,救命于危难之际的是好医,救命于无事发生时是神医,对!我也要做神医!我要开药铺,将我父亲的话传承,苏倩元,我不再想死了!谢谢!”
窗外的桂花香更浓了,几片花瓣落在她的发间,添了几分清冽。供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将“郭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