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漕渠码头的空地上,一派前所未有的景象。
往年此时,这里应是各乡胥吏带着帮闲,三五成群,对前来缴粮的农户呼来喝去、盘剥刁难的混乱场面。
而今日,数排新搭建的芦席棚户整齐排列,区域分明。
棚户前,悬挂着醒目的木牌:“核验区”、“登记区”、“凭证发放区”、“临时监察岗”。
最显眼处,张贴着数张巨大的《青州县秋粮征收分户应纳税粮册》,不少提前赶来的农户正围在下面,指着上面的名字和数字,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将信将疑的神色。
“王老五,你看,你家三亩二分中田,应纳粟米一石五斗六升,白纸黑字,跟之前里正通知的一样!”
“还真是。往年那些家伙总要找由头多要几升,今年这……。”
征收点入口处,李三带着几名户房吏员,面前摆着《分户册》底簿和号牌。
他声音洪亮,维持着秩序:
“各位乡亲,稍安勿躁!”
“按之前通知,龙首乡的乡亲先到这边核对户名、田亩,领取号牌!”
“凭号牌依次进入!”
农户们虽仍有些忐忑,但看着这井然有序的场面,听着清晰的指引,骚动的人群渐渐平稳下来,开始依言排队。
陈恪与周淳并未坐在县衙,而是亲临现场,站在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了望木台上,俯瞰全局。
周淳手中拿着最新的《税粮征收进度总表》,随时准备记录。
第一批龙首乡的农户,在核验区前停了下来。
负责核验的仓房吏员,面前摆放着崭新的、烙有官印的标准斛斗。
一名老农颤巍巍地将麻袋里的粟米倒入官斗,眼睛紧紧盯着吏员的手。
往年,此刻便是胥吏表演“淋尖踢斛”的时候——将斗装得堆尖,再一脚踢在斗上,震洒粮食,逼农户补缴。
但那仓房吏员只是用一把平直的木尺,沿着斗口轻轻一刮,多余的粟米簌簌落下,斗内粮食与斗口齐平。
“粟米,一石五斗六升,足额!”
吏员高声唱喏,声音清晰地传开。
那老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才在身后人的催促下,激动地推着独轮车赶往登记区。
登记区的吏员对照着号牌和《分户册》,在《税粮征收进度表》上找到对应户主,在其名后已缴数额一栏,用工整的字迹写下一石五斗六升,然后在征收责任人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接着,旁边另一名吏员将一张预先印好、填写了户主信息并加盖了县衙红印的完税凭证递到老农手中。
“拿好了,这是凭证,证明你家今年的皇粮已完税!”
吏员嘱咐道。
老农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看了又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红印,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
“青天!陈青天啊!”
这一幕,被后面排队的农户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怀疑和不安迅速被希望和激动取代,队伍前进的速度似乎也快了不少。
李三穿梭在各个区域之间,协调着可能出现的细小摩擦,同时密切关注着进度。每过半个时辰,他便将各登记点汇总的数据,报给木台上的周淳。
周淳手持炭笔,在总表上相应位置快速标注更新。
龙首乡已完成户数、已入库粮食总数,一目了然。
他偶尔抬头,与陈恪交换一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欣慰。
临时监察岗前,韩振和张谦正襟危坐,面前的“意见箱”空空如也。
他们看着眼前这秩序井然、公平公开的征收场面,再回想起之前在清河乡被围困的遭遇,只觉得恍如隔世,胸中对陈恪与新制度的认同感,愈发坚定。
也有不和谐的音符。
一个似乎是某乡绅家仆模样的人,试图不排队直接挤到前面,被维持秩序的衙役毫不客气地拦下。那人嚷嚷着:我家老爷是。
管你老爷是谁!
衙役按照新规,底气十足,来缴皇粮,就得按陈大人的规矩排队!
再喧哗,驱离出去!
那人看着周围农户投来的鄙夷目光和衙役坚决的态度,只得悻悻然地缩回了队伍末尾。
日头渐高,漕渠畔忙碌依旧。
粮食入库的搬运号子声、吏员唱喏数额声、农户拿到凭证后的议论声,交织成一曲奇特的乐章。
往年此时常见的哭喊、争吵、胥吏的呵斥声,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陈恪站在木台上,迎着略带凉意的秋风,看着下方那幅由他亲手绘制的“标准作业流程图”变成了生动现实的场景,内心涌起的成就感,远比扳倒一个王胥或迫使赵家服软来得更加强烈。
这,就是制度的力量。
它不依赖于某个青天大老爷的偶然出现,而是通过一套清晰、公平、可复制的规则,让公平和效率成为常态。
“大人”,
周淳将更新好的总表呈到陈恪面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仅一上午,龙首乡已完成近三成,入库粮食账目清晰,无一笔错漏纠纷!”
“往年此时,怕是连一成都未必能完成,且早已怨声四起了!”
陈恪接过表格,看着上面清晰的数据,微微一笑。
“这,只是开始”。
他轻声道。目光却已越过喧嚣的征收点,投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这套初步验证成功的制度,将在青州县这片土地上,催生出怎样的变革?
他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