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的风闻咨访文书,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青州县衙内部激起了一圈紧张的涟漪,但很快便被更加严谨、有序的流程所吸纳、消化。
周淳全权负责回复公文的起草。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仅仅依靠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辩解,而是严格按照陈恪的指示和新制流程,将此次秋粮征收的全过程,变成了一份有数据、有案例、有流程说明的详实报告。
他调取了《税粮征收进度总表》,清晰地列出各乡完成时间、入库总量及与往年的对比数据。
他整理了《分户应纳税粮册》的公示记录以及征收点现场记录的《民情舆情摘要》,选取了数十条具有代表性的农户正面评价。
他详细描述了“标准斛斗”、“固定征收点”、“账号登记”、“当场核验”、“日清日结”等一系列新规的具体操作流程,并附上了相应的《公文处理单》、《税粮征收进度表》样本作为附件,以证明其环环相扣、互相监督的设计,从根本上杜绝了“苛索”的可能。
他甚至根据陈恪的授意,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抽样回访,记录了二十户不同乡村、不同经济条件的农户,关于集中缴纳是否造成不便”的反馈,结果九成以上表示“路程虽远,但省却了中间盘剥,心里痛快,宁愿多走几步。
这份厚达十余页的回复公文,与其说是一份辩解,不如说是一份严谨的工作报告和制度说明。
周淳写完后,自己通读一遍,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
事实与数据,在此刻化为了最坚硬的铠甲。
公文经陈恪最终审阅、批示用印后,同样按照新制流程登记、封装,由驿卒快马送往府城。
消息不胫而走,县衙内众人都在等待着府城的反应。
有人担忧,有人期待,宋典吏之流则暗自揣测,认为陈恪此举过于“耿直”,恐会触怒上官。
然而,数日后,府城的回复尚未到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检验”却先一步降临。
按照惯例,每年秋收后,府衙会派员至各县巡查仓储、核验账目,谓之“秋巡”。往年,这是县衙上下最为头疼的时刻,需要临时抱佛脚,拼命填补亏空、做平账目,还要小心打点巡查官员,劳心伤财。
今年,当府衙派出的巡查典吏带着两名随从抵达青州县时,看到的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仓房之内,新收的粮食分类堆放整齐,垛码得见棱见线,每一垛都挂着标识牌,写明品种、数量、入库时间及经办人。
库吏手持账册,与实物一一核对,分毫不差。
户房之内,所有关于秋粮征收的文书、表格、凭证,均已按照归档编号,整理得井井有条。
巡查典吏随意抽检几份,从《分户册》到《进度表》再到《完税凭证存根》,所有数据环环相扣,笔迹清晰,责任明确,形成了一个完整且难以篡改的闭环。
甚至当巡查典吏出于习惯,看似无意地提及某笔往年的糊涂账时,仓房老吏竟能很快地从新设立的档案室中,调出对应的旧档卷宗,并解释道:
“按陈大人新规,往年旧档亦在逐步整理编号,以备查考。”
巡察典吏转了一圈,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刁难或质疑的破绽。
他想按照惯例索要些“辛苦钱”,却发现负责接待的周淳和李三,一切按流程办事,客气而疏离,除了规定的食宿安排,绝无任何额外表示,言语间却充满了对县衙新制度的自信与推崇。
最终,这位巡查典吏在青州县待了不到三日,便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以及一份无可挑剔的仓储账目核验文书,悻悻然地离开了。
他回去如何向上峰汇报,不得而知,但青州县衙上下,却因此次顺利通过“秋巡”而士气大振。
以往见到府里来人,哪个不是提心吊胆?
一个仓房的老吏感慨道,
“今年倒好,咱们账目清楚,东西摆在那儿,随他查!”
心里有底,腰杆都直了!
李三更是兴奋地向陈恪汇报:
“大人,府衙巡查的人走了,说咱们青州的账目、仓储,是他见过最清楚的!”
陈恪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制度的堤坝,已经初步筑成。
它或许还不能完全抵挡来自上层恶意构陷的惊涛骇浪,但足以让那些凭借惯例和模糊地带谋利的宵小之辈,无处下嘴。
数日后,府城关于那封“风闻咨访”的回复也终于抵达。
回复十分简短,仅有阅悉,所陈甚详,知道了寥寥数语,再无任何质疑或追问。
看着这份语焉不详却意味十足的回复,周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陈恪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人,我们这是挡住了?”
“不是挡住”,
陈恪纠正道,目光深邃,是让他们意识到,青州县,已经不再是他们可以凭借几句‘风闻’就能随意拿捏的地方了。
“这,只是第一个回合”。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还在后面。但经过“秋巡”的检验和“风闻”的交锋,他对自己一手建立的这套制度,以及围绕这套制度凝聚起来的团队,充满了信心。
数据的堤坝,已然屹立。而他要做的,是让这座堤坝,变得更加坚固,直至成为这片土地上,不可动摇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