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亭,坐落于青州与永安两县交界处的一座小丘之上,脚下是蜿蜒流过、滋养两岸的沧浪江。
此亭本是前朝一位诗人所建,取其“望江流而思无穷”之意,如今却成了两位县令暗流涌动的会面之所。
陈恪只带了周淳与两名贴身护卫,轻车简从,早早到了亭中。
石勇则带着巡察组的人散在四周山林,以防不测。
亭内石桌上,已摆好一套素雅茶具,泥炉上铜壶咕嘟作响,水汽袅袅。
永安县令李崇道来得稍迟一些,仪仗颇为讲究,身后跟着县丞、主簿及数名健仆,排场十足。
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中带着几分倨傲与审视。
他是两榜进士出身,自诩清流,对陈恪这等“幸进”(指扳倒潘世仁上位)且“不守规矩”的官员,向来瞧不上眼,更兼有潘侍郎一系的暗示,此行便是要给陈恪一个下马威。
“陈县令,久候了。”
李崇道步入亭中,随意拱了拱手,目光扫过简单的茶具,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陈恪起身,神色平静地还礼:
“李大人公务繁忙,能拨冗前来,陈某荣幸之至。请坐。”
他亲自执壶,烫杯,冲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官场应酬格格不入的专注与宁静。
李崇道落座,接过茶盏,却不急于饮用,开门见山道:
“陈县令相约这荒郊野亭,想必不是只为品茶赏景吧?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语气冷淡,带着疏离。
陈恪微微一笑,不答反问:
“李大人觉得此处风景如何?”
李崇道蹙眉,敷衍道:
“沧浪之水,奔流不息,两岸青山,郁郁葱葱,倒也雄浑。”
“是啊,”
陈恪目光投向亭外江水,语气悠远,
“沧浪江滋养青州、永安两县田地,商船往来,互通有无,本是同气连枝,共存共荣。可近日,这江上商路,似乎有些不太平。”
李崇道脸色微沉,知道正题来了,冷哼一声:
“陈县令此言何意?我永安县严查走私,乃是奉上峰指令,恪尽职守,莫非陈县令觉得不妥?”
“妥与不妥,非陈某所能置评。”
陈恪转回目光,平静地看着李崇道,
“只是,据我青州县粗略统计,近半月来,因贵县严查,我青州商户损失已逾三千两,而贵县……似乎并未查到任何像样的走私货物,反而引得商旅怨声载道,两县往来几近停滞。”
“李大人,这‘严查’之效,似乎与初衷有所背离?”
李崇道面色一僵,强辩道:
“稽查之事,岂能只看眼前得失?防微杜渐,乃是我等为官本分!”
“防微杜渐,自当如此。”
陈恪点头表示认同,随即话锋一转,
“然则,若因防微杜渐而伤及根本,岂非舍本逐末?”
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份薄册,推到李崇道面前,
“此乃我青州县户房根据往年数据,预估的今年两县商贸往来税收。”
“若商路持续阻滞,贵县今年此项税收,预计将减少四成以上。而据陈某所知,永安县去年考评,其中一项‘商税增收’似乎并未达标?”
李崇道的瞳孔微微一缩。
陈恪没有指责他刁难,也没有哀求他放行,而是直接点出了他最核心的利益——政绩!
永安县并非富庶大县,商税是其重要财源,若因此事导致税收大跌,影响他的考评,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潘侍郎的暗示固然重要,但远水难救近火,自身的官帽子才是最实在的。
陈恪观察着李崇道神色的细微变化,继续加码,语气依旧平和:
“李大人,你我皆为地方父母官,所求不过境内安宁,百姓富足。”
“沧浪江是上天赐予两县的财富,合则两利,斗则俱伤。”
“陈某有意,与李大人共同上书,提请行省,于此沧浪江畔,设立一个‘两县联合货检坊’,人员由两县共同派驻,依据统一章程查验,一次通关,两县互认。”
“如此,既可杜绝真正走私之患,又能保障合法商路畅通,更能增加两县税收,实乃三全其美。”
“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崇道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了陈恪可能会愤怒指责,可能会低声下气请求,甚至可能向上申诉,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提出了一个如此……具有建设性的方案!
这个“联合货检坊”一旦建成,便是实实在在的政绩,而且是在不违背“上峰指令”的前提下,完美解决了问题,还顺带提升了自己的税收和考评!
他仔细打量着陈恪,这个年轻人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何等犀利的眼光和精准的手段?
他不与你纠缠于细枝末节的对错,直接抓住核心利益,并提供一个让你无法拒绝的、更好的选择。
亭内一时寂静,只有壶中水沸之声咕咕作响。
李崇道脸上的倨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
他端起那杯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下心中的波澜。
良久,他放下茶杯,目光复杂地看向陈恪,语气缓和了许多:
“陈县令……此议,倒也有些意思。只是,具体章程,还需细细斟酌……”
陈恪知道,对方心动了。
他微微一笑,再次执壶,为李崇道续上热茶:
“章程细则,自当由两县属官共同商议,务求周密。”
“李大人若有疑虑,陈某可先草拟一份框架,供大人参详。”
阳光透过亭柱,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风拂过,带来湿润的水汽。
一场看似无解的区域摩擦,在陈恪精准的利益分析和共赢方案下,悄然出现了转机。
这已不再是争斗,而是基于规则和利益的合作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