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郡王的赏识与公开支持,如同一股强劲的东风,将陈恪与他的“沧浪江治理方略”彻底推向了帝国权力舞台的中央。
那些曾经或明或暗的阻挠、污蔑,在这股风面前,暂时偃旗息鼓。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来自青州的七品县令,已不再是能够随意拿捏的地方小官,他的去留成败,很可能牵动着更高层面的博弈。
就在端郡王文会后不久,一道由内阁签发、盖着皇帝玉玺的诏令,终于抵达了陈恪暂居的金陵驿馆——宣青州知县陈恪,即刻入京,于三日后紫宸殿偏殿,奏对沧浪江水患治理事宜。
该来的,终于来了。
消息传出,江南道官场震动。
有人艳羡,有人嫉妒,更有人暗中冷笑,准备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县令,如何在龙颜面前、在衮衮诸公的质询下出乖露丑。
陈恪接旨时,面色平静,叩首领恩。
但只有跟随他来到金陵的周淳和沈括知道,大人书房里的灯火,又是彻夜未熄。
他一遍遍地翻阅着那厚达数百页的方略,推敲着每一个可能被诘问的细节,模拟着各种刁钻问题的应答。
临行前夜,端郡王夏明哲竟微服来到驿馆。
“陈县令,不必多礼。”
夏明哲拦住要行礼的陈恪,神色间少了几分平日的闲适,多了些许郑重,
“明日紫宸殿奏对,非同小可。”
“本王虽不能列席,但已托人将方略核心内容,提前呈送皇兄御览。”
“皇兄对此事颇为关注。”
陈恪心中感激:
“多谢王爷鼎力相助!”
夏明哲摆摆手,压低声音道:
“本王此来,是提醒你几句。”
“朝堂之上,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工部右侍郎刘文正,乃潘侍郎姻亲,其人与漕运总督过往甚密,恐会发难。”
“都察院亦有几位御史,惯于引经据典,斥责新法为‘变乱祖制’。”
“你需有所准备。”
陈恪目光一凝,将这些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下官明白。”
“方略推行,必触利益,下官早有准备面对质疑。”
夏明哲点点头,又补充道:
“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忧。”
“杨阁老主持此次奏对,他会尽力维持公允。”
“而且,你这份方略,条条基于实据,字字关乎民生,此乃堂堂正正之师,便是有些许宵小,也难掩其辉。”
送走端郡王,陈恪心潮起伏。他知道,明日紫宸殿内,他将不再仅仅是为青州请命,更是要为他所秉持的“规则之力”、“数据之真”的理念,进行一场决定命运的辩护。
三日后,京城,皇城,紫宸殿偏殿。
殿内气氛庄严肃穆。
御座空悬,但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屏风矗立其后。
次辅杨廷渊端坐于御座下首左侧主位,神情肃穆。
下方两侧,分坐着工部、户部、都察院等相关衙门的堂官、侍郎,以及几位被特许列席的翰林院学士。
一道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淡漠、或隐含敌意的目光,聚焦在殿中央那个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服,却身姿挺拔、面色沉静的年轻人身上。
“臣,青州知县陈恪,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陈恪依礼参拜,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平身。”
一个温和而威严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正是当今天子夏弘的声音,
“陈卿,朕闻你于青州颇有建树,于沧浪江水患治理,更有独到见解。”
“今日召你前来,便是要听你细细道来。杨爱卿,开始吧。”
“臣遵旨。”
杨廷渊向屏风方向微一躬身,然后看向陈恪,
“陈知县,可将你的治理方略,向陛下及诸位大人陈述。”
“是。”
陈恪深吸一口气,将早已烂熟于胸的方略核心,清晰、有条理地娓娓道来。
他没有堆砌辞藻,而是用最精炼的语言,辅以关键数据,从水患现状、根源分析,到治理目标、具体措施,再到预算核算、预期效益,最后重点阐述了独立监察、流程防腐等保障机制。
他的陈述逻辑严密,数据支撑有力,尤其是当他说到“若依此方略,初期投入虽巨,然五年内,仅避免水患损失及新增田赋一项,便可抵回投入,其后皆为净利”时,屏风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哦?”声,而户部尚书的目光明显亮了一下。
然而,正如端郡王所料,质疑随之而来。
陈恪话音刚落,工部右侍郎刘文正便率先发难,他冷哼一声:
“陈知县所言,看似头头是道,然则尽是些纸上谈兵!”
“治水乃百年大计,岂是你这些闻所未闻的‘图表’、‘流程’所能囊括?”
“更何况,如此大兴土木,耗费国帑无数,若中途生变,或是效果不彰,这责任,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担待得起吗?”
言语间,充满了对陈恪身份和方法的鄙夷。
陈恪面色不变,从容应对:
“刘大人所言极是,治水确需慎重。”
“然则,正因是百年大计,才更不能因循苟且,年复一年投入银钱,却治标不治本,徒耗民脂民膏。”
“下官所呈数据,皆基于青州及沿岸州县历年实录核算得出,绝非臆测。”
“至于责任,”
他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若陛下与朝廷采纳此策,下官愿立军令状,若方略施行过程中,因下官设计不当导致重大失误,下官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殿内顿时一静。立军令状,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刘文正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一位都察院的老御史颤巍巍地开口:
“陈知县,老夫听闻你在青州,不行官威,反与胥吏百姓厮混,更弄出什么‘绩效考成’,此非圣人‘以吏为师’之训,有辱斯文,扰乱官场秩序!”
“如今这治水方略中,又有诸多标新立异之处,恐非国家之福啊!”
这是从道德和祖制层面进行攻击。
陈恪向老御史微微一礼,态度恭敬,言辞却毫不退让:
“老大人教诲的是。
“然则,下官以为,‘以吏为师’,师者,非师其位,乃师其能,师其效。”
“圣人亦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下官在青州所为,无非是让胥吏尽其职,让百姓得其利,让政务增其效。”
“若此为‘扰乱秩序’,那下官不知,何为真正的秩序?”
“是尸位素餐为秩序,还是高效清廉为秩序?”
“是数据混乱为秩序,还是账目清晰为秩序?”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
“至于祖制,祖宗之法,乃为保社稷、安黎民。”
“若时移世易,旧法已不足以解新困,我等后人,是应墨守成规,坐视江山倾颓,还是应革故鼎新,勇于任事,为陛下、为天下开拓新路?”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却又紧扣现实,说得那老御史一时语塞,只能指着陈恪
“你…你…”
地说不出话来。
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许多官员看向陈恪的目光发生了变化,这个年轻人,不仅有能力,更有胆魄和见识!
杨廷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屏风之后,良久无声。
终于,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卿之议,朕已知之。诸卿之论,朕亦闻之。”
“沧浪江水患,关乎国计民生,不可不慎。陈卿。”
“臣在。”
“你且将方略全文留下。”
“退下吧。”
“臣,遵旨。”
陈恪深深一揖,躬身退出殿外。
走出紫宸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陈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官服已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
但真正的决策,还在后面。
他将方略留在了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内,也将自己的命运和理想,交给了那位隐藏在屏风后的帝国主宰。
接下来的,便是等待。而他知道,这等待,绝不会平静。
刘文正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朝堂之上的风雨,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