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坐落于皇城东南角,朱漆大门,石狮肃立,门楣上“都察院”三字铁画银钩,自有一股肃杀威严之气。
陈恪手持吏部文书,身着崭新的六品鸂鶒补子官服,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帝国风纪的衙门。
与他想象中不同,院内并非人人行色匆匆、面容冷峻,反而透着一股沉淀已久的沉寂。
廊庑下,偶有低品御史捧着文书走过,脚步轻缓;
值房内,隐约传来低语和茶盏碰撞的细碎声响。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缓慢而既定的节奏。
通传之后,陈恪被引至都御史李璟的值房。
李璟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内敛,是朝中有名的老成持重之辈。
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手示意陈恪坐下。
“陈御史,年少有为,声名远播啊。”
李璟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拿起陈恪的履历文书,随意翻看了一下,
“陛下钦点你入我都察院,乃是看重你的才干。”
“望你日后恪尽职守,依律办事,不负圣恩。”
“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陈恪躬身应答。
李璟放下文书,目光落在陈恪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按惯例,新入台的御史,需先熟悉条例,观摩学习。”
“不过,陈御史你在地方历练已久,想必对这些俗套也不耐烦。”
“正好,眼下有一桩案子,积压了些时日,便交由你去查办吧。”
他从案头抽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陈恪面前。
“京仓永丰仓,上报去岁霉变陈粮若干,账目略有亏空。”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历年皆有,多是仓储保管不力所致。”
“你便去核实一番,按例处置即可。”
李璟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恪双手接过卷宗,入手极轻。
他翻开一看,里面只有寥寥几页纸,一份永丰仓自陈霉变亏空的简单文书,一份户部要求核查的例行公事函,再无其他。
“下官领命。”
陈恪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动。
京仓亏空?
陛下和杨阁老提到的“不大不小”的案子,果然来了。
而且,李璟的态度,这卷宗的单薄,都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味道。
这绝非简单的“仓储保管不力”。
“嗯,”
李璟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衙内有规制,查案需按流程。”
“调阅相关文书档案,需经司务厅用印。”
“询问相关官吏,需提前报备,由掌道御史陪同或授权。”
“这些规矩,你慢慢便会熟悉。”
“若无事,便先去熟悉下环境吧。”
这便是端茶送客了。
“下官告退。”
陈恪起身,行礼,退出了都御史的值房。
他拿着那份轻飘飘的卷宗,走在都察院悠长的廊庑下。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沿途遇到的御史、书吏,大多只是客气而疏离地对他点点头,便匆匆走开,眼神中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他这位刚刚扳倒一位侍郎、风头正劲的“名人”,在这里,似乎并未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反而像是一滴油落入了水中,格格不入。
他被引至一间狭小的值房,位置偏僻,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书架,积着薄薄的灰尘,显然是闲置已久。
“陈御史,这便是您的值房。”
“若有需要,可至隔壁寻王书吏。”
引路的小吏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陈恪独自站在值房中,环顾四周。
这里与他在青州宽敞明亮的二堂,与在金陵驿馆临时布置的书房,都有着天壤之别。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压抑的束缚感。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外面都察院方正而肃穆的院落。
“冷板凳……”
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明白,从踏入这座衙门开始,他过去的功劳已然归零。
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可以“便宜行事”的钦差,而是一个需要遵守繁琐规章、需要看上司脸色、需要处理“陈谷子烂芝麻”小事的新晋御史。
李璟的冷淡,同僚的疏离,这简陋的值房,以及手上这桩看似简单却绝不可能简单的“京仓亏空案”,都是这“冷板凳”的一部分。
这是下马威,也是考验。
他将那份薄薄的卷宗放在桌上,轻轻拂去灰尘。
“京仓永丰仓……”
他目光深邃。
地方上的账目,他可以凭借超越时代的查账方法和绝对的权力强行撬开。
但在这里,在帝国的权力中枢,任何举动都必须遵循“规则”。
李璟已经提醒他了——调阅文书需用印,询问官吏需报备。
他的“技术流”,将第一次直面京城官场根深蒂固的“程序流”和“政治流”。
陈恪没有急于行动。
他坐了下来,开始仔细阅读那份仅有的卷宗,试图从这寥寥数语中,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同时,他也在思考,该如何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规则壁垒中,找到那个可以下手的缝隙。
他知道,他在这都察院的第一战,或许无关贪腐巨恶,无关朝堂博弈,仅仅是为了获得查阅下一份档案的资格。
而这,往往是最难的。
新的挑战,就在这看似平淡无奇的第一天,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