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那边的“查找”果然石沉大海,数日过去,杳无音信。
陈恪按捺住性子,没有再次催促,他知道那只会显得自己沉不住气,落入对方的节奏。
他依旧每日准时到都察院那间偏僻的值房点卯,翻阅有限的规章条例,偶尔与隔壁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书吏王伯聊上几句,了解些都察院的陈年旧事和不成文的规矩。
他像一块被投入深水的石头,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内里在不断观察、分析、适应着周围的一切。
他记录下各道御史的姓名、背景、大致倾向,留意着公文往来的流程细节,甚至观察着衙门里不同品级官员见面时作揖的弧度与寒暄的时长。
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都是这片水域的“水文资料”。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一日傍晚,陈恪正准备离开值房,王伯佝偻着身子,抱着一摞旧档案走了进来,似乎是例行整理库房。
“陈御史,要下值了?”
王伯将档案放在墙角,随口问了一句。
“嗯。”
陈恪点头,目光扫过那摞档案,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隐约可见
“漕运……稽核……”
几个模糊的字样。
王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浑浊的眼睛似乎动了动,状似无意地低声道:
“唉,这京城啊,看着四通八达,其实有些路,走着走着就堵了。”
“不像永丰仓那边,靠着通惠河,南来的漕船卸货倒是方便,就是不知道卸了多少,又存下了多少哟。”
他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慢悠悠地踱出了值房。
陈恪心中猛地一动!
永丰仓!
通惠河!
王伯这话,绝非无心之言!
他是在提醒自己,永丰仓的亏空,可能不仅仅在于仓内保管,更可能与漕运入库的环节有关!
而且,“卸了多少,存了多少”,这分明是在暗示入库数量与实存数量可能存在猫腻!
这看似不起眼的老书吏,为何要向他这个初来乍到、备受冷落的御史透露如此关键的信息?
是受人指使,还是另有所图?
陈恪不得而知,但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为他拨开了眼前的一层迷雾。
他强压下立刻行动的冲动,依旧如常离开了都察院。
回到暂居的宅邸(皇帝特赐的一座小院),苏十三已在书房等候。
“大人,户部那边,我们的人接触了几个底层书吏,旁敲侧击打听到,永丰仓的账目,在部里似乎是个‘忌讳’,没人愿意多谈。”
“而且,近几个月,关于永丰仓的文书往来,似乎格外频繁了些,但具体内容,他们级别太低,接触不到。”
苏十三汇报着外围调查的结果,与陈恪在衙门内的感受相互印证。
“另外,”
苏十三压低声音,
“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没有直接接触永丰仓的人,而是监视了仓场周边。”
“发现除了官方的漕船,夜间偶尔会有一些没有标识的货船,在远离主码头的地方停靠,会有仓场内部的人接应,搬运一些麻袋进去,行动很隐秘。”
私运?
夹带?
陈恪眼神锐利起来。
如果永丰仓的管理层不仅涉及贪墨亏空,还可能利用官仓之便,进行私下的货物存储或转运,那这案子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还有,”
苏十三继续道,
“我们查到,永丰仓的现任仓大使,姓张,是已故荣国公府上的远房亲戚。”
“而荣国公府与宫里的一位大珰(有权势的太监),关系匪浅。”
宫里的太监!
陈恪的心沉了下去。
案子牵扯到宫廷内侍,其复杂性和危险性立刻呈几何级数上升。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官吏贪腐,而是可能触及皇室家务、宫廷斗争的漩涡!
难怪李璟都御史对此案轻描淡写;
难怪户部拖延推诿;
难怪这案子会落到他这个“愣头青”手上!
这根本就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弄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所有的线索开始在他脑中汇聚、碰撞:
程序壁垒、户部拖延、老吏暗示、夜间私船、宫廷背景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永丰仓亏空案,绝不仅仅是几石霉变粮食那么简单,其背后隐藏着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甚至可能直指皇宫大内!
陈恪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强烈的斗志也被点燃。
越是凶险,越说明他找对了方向!
陛下将他放到这个位置上,或许正是想借他这把“利剑”,来试探甚至斩断某些深藏的利益链条。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份依旧单薄的永丰仓卷宗,如今再看,只觉得那寥寥数语背后,充满了无声的嘲讽与凶险。
他提起笔,在《京华规则初探》上添上了新的感悟:
“规则之用,不在破,而在借。势之所在,不在显,而在隐。”
他不能硬闯,不能蛮干。
他需要更巧妙地利用规则,需要找到更隐蔽的发力点,需要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十三,”
他沉声吩咐,
“暂停所有对永丰仓的直接调查,人员撤回,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从明天起,你和沈括,重点做一件事”
他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
“给我彻查通惠河上,所有与永丰仓有过往来记录的漕帮、货栈、船户!”
“不要问永丰仓,只查这些外围的蛛丝马迹!”
“尤其是那些夜间出现的无标识货船,我要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
他要绕开坚硬的官方壁垒,从更松散、更容易突破的外部网络入手,一点点剥离覆盖在真相之上的重重伪装。
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但他这条过江猛龙,已然嗅到了隐藏在水底的血腥味。
这场由一桩“小案”引发的风暴,正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加速酝酿。
而陈恪,已经做好了在惊涛骇浪中搏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