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那份措辞严谨却暗藏机锋的案情急报，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都察院内部引发了远比赵德明之死更剧烈的震荡。
这一次，波澜无法被轻易抚平。
急报送达李璟案头的当日，这位素来沉稳的都御史值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李璟反复看着急报中“管理日志与上报事由存在重大歧义”、“关键证人意外身亡”等字眼，脸色阴沉。
陈恪此举，将他逼到了墙角。若再强行压制，一旦事情闹大，他难免落得个“包庇纵容”或“失察无能”的罪名；
可若顺着陈恪的意思扩大核查，天知道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人会揪出什么来，那背后的浑水，连他都不愿轻易涉足。
与此同时，陈恪也并未坐等李璟的回应。
他深知时间紧迫，对手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出手抹平线索。
在递出急报的当天下午，他便再次埋首于都察院浩如烟海的规章旧档之中。
既然“咨询问话”之权可用于赵德明，那么对于此案中可能存在的其他关联方，是否也可依例而行？
他寻找的，是一个能够支撑他对“隆昌号”这类外部关联方进行调查的规则依据。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卷关于前朝御史办案的旧档案例中，他找到了一条被尘封的旧规：
若案涉钱粮，且有迹象表明仓场官吏可能与外部商号存在“不清不楚”的银货往来，危及国帑，巡按御史为查明真相，经核准后，可传唤相关商号主事之人至衙“咨询”，以辨其是否“串通舞弊”或“知情不报”。
这条旧规界限模糊，风险极大，极易被扣上“骚扰商贾”、“影响民生”的帽子，因此鲜少有人使用。
但此刻，在陈恪眼中，它却成了一柄可能破开僵局的利刃！
“隆昌号”的资金流水与永丰仓损耗存在关联，这已是沈括用数据模型推断出的“迹象”！
完全符合旧规启动的条件！
他不再犹豫，立刻着手起草第二份文书——申请传唤“隆昌号”掌柜至都察院问话，事由便是“核查其与永丰仓资金往来，辨明是否涉及仓粮亏空案”。
文书引经据典，将那条旧规及其适用情形阐述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他没有再将文书呈送态度暧昧的周副都御史，而是直接再次面呈李璟。
“李大人，”
陈恪将文书放在李璟案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下官核查永丰仓案，发现仓场司库赵德明死因蹊跷，且其生前经手之管理日志与上报亏空理由存有重大矛盾。”
“现有迹象表明，此案恐非孤例，或与外部商号有所牵连。”
“为彻查真相，追回国帑，下官恳请依前朝旧例，传唤关联商号‘隆昌号’掌柜问话，以明辨是非。”
“此乃案卷依据与前朝成例，请大人过目。”
他将旧档案例的抄录副本一并呈上。
李璟看着案头这两份文书，一份是直言“异常”的急报，一份是要求扩大调查至宫外商号的申请，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抬起眼皮，盯着陈恪，试图从这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狂妄或冲动，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陈御史，”
李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你可知‘隆昌号’在京经营多年，声誉尚可？”
“无确凿证据便行传唤，若最终查无实据，你可知会引发何等后果？”
“都察院的声誉，朝廷的体面，岂容儿戏！”
“下官并非儿戏。”
陈恪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正因事关都察院声誉与朝廷体面，才更不能对仓廪亏空、证人横死之重大疑点视而不见！”
“现有迹象已指向外部关联，若因顾忌商贾声誉而放任不管，致使国帑持续流失，真相湮没，才是真正的失职，有损朝廷体面！”
“下官此举，正是为了维护律法尊严，廓清吏治！”
他句句在理，字字铿锵，将“维护体面”的大旗扯得猎猎作响，反而将李璟的质疑顶了回去。
李璟胸口起伏，他知道陈恪这是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
他若再次强行驳回，且不说陈恪是否还有后手，单是这“包庇疑犯”的嫌疑，他就担待不起。
更何况，陈恪背后，似乎还有端郡王乃至更高层面的影子在隐约闪动。
沉默，在值房内蔓延。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
良久，李璟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便依你所请吧。”
“只是，陈御史，”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凡事需有度，你好自为之！”
“若最终查无实据，引发物议，这后果，须你一力承担！”
“下官明白！”
“谢大人成全！”
陈恪躬身行礼，语气依旧平静无波。
拿起那份加盖了都察院大印的传唤文书，陈恪退出值房。
廊下的冷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眼中燃起的火焰。
第一步，成了！
他没有片刻耽搁，立即安排可靠人手，持正式文书，前往“隆昌号”送达传唤通知，令其掌柜于两日后至都察院接受问话。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
都察院要传唤“隆昌号”掌柜！
一个看似简单的仓廪亏空案，调查范围竟然扩大到了宫外颇具规模的商号！
一时间，都察院内暗流汹涌，各方目光再次聚焦于陈恪身上，只是这一次，目光中少了些许轻视，多了许多惊疑与审视。
陈恪回到值房，关上门。
他知道，传唤“隆昌号”掌柜，只是撕开了更大战场的一角。
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接下来，将是更激烈的博弈。
他铺开纸，开始梳理问话要点，模拟对方可能的各种应对与狡辩。
他必须确保，这次问话，能成为砸向对方铁幕的一记重锤！
京仓风云，因他这执拗的“一问”，骤然变得波谲云诡，杀机四伏。
而陈恪，已然立于这漩涡的中心，手持规则赋予的利剑，准备问鼎那隐藏在重重黑幕之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