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的回廊幽深而冰冷,青石板地面映着冬日惨淡的天光。
陈恪捧着那份墨迹未干的移交文书副本,走在返回自己值房的路上。
文书的内容在他脑中回响——那些他亲手列出的疑点,像几枚尖锐的钉子,试图钉死案件转向模糊的可能性。
他知道,这已是在规则内,他能做到的极限。
然而,他更清楚,这远非胜利,甚至算不上均势。
这只是将一场明处的攻防,拖入了更复杂、更漫长的暗处博弈。
推开那扇属于巡按御史的、略显偏僻的值房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和尘灰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狭小,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以及靠墙摆放的几个空荡书架,便是全部。
与他在青州时能够随心所欲改造的县衙二堂相比,这里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贬斥。
这就是京城,这就是都察院。
升迁的喜悦早已被现实的冰冷覆盖。
同僚们表面客气,眼底却藏着审视与疏离,将他视为凭借青州“奇技淫巧”幸进的异类。
而上司,那位都御史李璟大人,态度更是暧昧难明,既有利用他这把“刀”的意图,又时刻提防着他割伤了自己。
他将文书副本小心收好,坐回那张硬木椅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
调查永丰仓亏空案,是他进入都察院后的第一道考题,看似简单,背后却牵扯着户部、乃至可能牵连宫廷的庞然大物。
他试图祭出在青州无往不利的“数据查账法”,却发现京城的水,深得足以溺死任何只懂技术的“愣头青”。
调阅账目?
户部一句“程序不合”、“需各部协调”,便能拖上十天半月。
询问相关人员?
对方精通律法,言辞滴水不漏,甚至反过来引经据典,质疑都察院越权办案。
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的技术和逻辑,都被一层无形而坚韧的规则壁垒消弭于无形。
“技术流”遭遇了“政治流”的全面压制。
陈恪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世在纪委,他同样要面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但那里的规则相对明晰,手中的权限和背后的支持也足够强硬。
而在这里,规则本身就成了对手最强大的武器。
他们不需要正面抗衡你的证据,只需要利用规则,便能让你寸步难行。
“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
进来的是苏十三,他依旧作男装打扮,神色谨慎,动作轻捷地反手关上门。
“大人,”
她低声道,
“户部的人已经进驻永丰仓,我们之前布下的几个眼线,都被以‘妨碍公务’为由清了出来。”
“隆昌号那边,二掌柜钱贵闭门谢客,铺子外围多了些生面孔,像是宫里侍卫营的路子,在暗中盯着。”
陈恪睁开眼,眸中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对手的反应很快,也很老辣,直接动用更高层的力量,从物理上切断了他的触角。
“我们之前通过端郡王殿下那条线,查到隆昌号与内府监的关联,似乎也被察觉了。”
苏十三的声音更低了些,
“殿下府上的长史刚刚隐晦地递来消息,说近日宫中有人向殿下问起,都察院最近是否在查与宫用采买相关的案子,让殿下谨言慎行。”
连端郡王这条线都被警告了。
陈恪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内心却波澜涌动。
这已不仅仅是户部,而是来自宫廷深处的压力。
对手的能量,远超他最初的预估。
他之前的策略,是试图在规则内找到漏洞,强行撬开一道缝隙。
但现在,规则的铁壁在他面前森然矗立,密不透风。
强行撞击,只会头破血流。
“知道了。”
陈恪的声音平静无波,
“让我们的人都撤回来,暂时停止一切明面上的动作。”
苏十三略显诧异:
“大人,那这案子……”
“案子,户部不是接手了吗?”
陈恪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
“我们自然要‘遵从’上意。”
“接下来,我们的任务,是‘学习’。”
“学习?”
苏十三不解。
“学习京城的规矩,学习都察院的流程,学习他们是如何用规则来杀人的。”
陈恪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都察院高耸的院墙,
“磨刀不误砍柴工。”
“既然这里的规则如此有趣,那我们便好好学一学,看看最终,是谁更能玩转这套规则。”
他需要时间,需要沉潜下来,真正读懂这座帝国权力中枢的运行逻辑。
技术很重要,但在这里,不懂得政治规则的技术,只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之前的他,或许还带着几分从地方带来的锐气和急切。
现在,这盆冷水浇得正好。
他拿起桌上一本蒙尘的《都察院则例》,轻轻拂去表面的灰尘。那就从最基础的规章学起吧。
他要看看,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规则壁垒,究竟有没有可以利用的接缝。
都察院的“冷板凳”,他坐定了。
但在冰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这场在规则内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