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那份直指永丰仓入库环节的奏疏,并未如寻常弹章般在通政司停留,而是以惊人的速度,经由特殊渠道,直接呈送到了御前。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极小的范围内激起了滔天巨浪。
虽然明面上朝堂依旧平静,但暗地里,无数道目光已聚焦于都察院那个不起眼的角落,聚焦于陈恪这个名字。
第一个坐不住的,是户部。
就在奏疏上呈的次日,那位曾代替赵文康起草回文的员外郎孙敬,亲自来到了都察院,美其名曰“就前次咨文未尽事宜,与陈御史再做沟通”。
他脸上堆着亲和的笑容,言辞恳切,反复强调户部上下对厘清仓务的重视,以及对陈恪“勇于任事”的欣赏,话里话外却暗示,仓务积弊非一日之寒,牵涉甚广,宜“从长计议”,“徐图整顿”,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以“风闻”之事,掀起不必要的波澜。
“陈御史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当爱惜羽毛才是。”
孙敬最后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告诫。
陈恪只是平静地听着,偶尔点头,不置可否。
待到孙敬说完,他才淡淡道:
“孙员外郎所言甚是,积弊确需整顿。然正因其积弊已深,更需雷霆手段,刮骨疗毒。”
“下官职责所在,不敢因私废公。”
孙敬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最终讪讪而去。
户部的“怀柔”未能奏效,更直接的压力随即而来。
当日下午,一位平日里与陈恪毫无交集的右佥都御史,在廊下“偶遇”陈恪,语气随意地提起:
“听闻陈御史近日上了一道关于永丰仓的奏疏?”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不过也要讲究方式方法。”
“都察院乃朝廷耳目,奏疏一字一句皆关国体,若无十分把握,贸然奏闻,恐非稳妥之道啊。”
话语看似关切,实则施压。
甚至连那位曾为他副署奏疏的都御史李璟,也再次召见了他。
李璟没有多言,只是将几份显然是刚刚收到的、来自不同渠道的“问候”文书,轻轻推到他面前。
文书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旁敲侧击地询问永丰仓一案,语气或关切或警示,落款皆是非富即贵。
“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挥手让他退下。
陈恪明白,这是对手在多管齐下:
软的,用前程利诱;
硬的,用上官和同僚施压;
更暗处的,则动用更高层的关系进行威慑。
他们试图在他周围构筑一道无形的围墙,让他知难而退。
然而,这些压力并未让陈恪退缩,反而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戳中了对方的要害。
他们越是反应激烈,越是证明那条“入库存疑”的线索,直刺心脏!
他回到值房,反而更加沉静下来。
他深知,此刻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授人以柄。
他按捺住所有动作,只是让苏十三和沈括将所有的监视转为最极致的静默,如同潜伏的猎豹,只观察,不接触。
他在等待,等待那道来自最高处的裁决。
他知道,自己点燃的这把火,最终能否烧起来,烧多大,已不完全取决于他,而在于御书房里的那位,如何看待这京仓之弊,如何看待他这把突然出现的、试图搅动浑水的“刀”。
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中,度过了三日。
第三日黄昏,一名身着青色内侍服饰、面容陌生的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陈恪的值房外。
他未通传,也未惊动任何人,只是如同鬼魅般立在门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房内:
“可是都察院巡按御史陈恪陈大人?”
陈恪心中一凛,起身开门:
“正是下官。”
那太监面无表情,递过一份用黄绫封口的薄薄卷宗,声音毫无波澜:
“陛下口谕,着你都察院巡按御史陈恪,明日子时初刻,于北安门递牌子,随咱家入宫见驾。”
“此乃入宫勘合与注意事项,你好生研读,不得有误。”
说完,不等陈恪回应,便将卷宗塞入他手中,转身便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恪握着那尚带一丝体温的卷宗,指尖微微发烫。
终于来了!
不是通过正规的朝会渠道,而是秘密的、在子时入宫觐见!
这本身就传递了极其复杂的信号:
陛下注意到了他的奏疏,重视此事,但同时,也充满了顾忌与权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明日面对那位执掌天下的至尊,他该如何陈述,如何应对,将直接决定此案的走向,乃至他自己的命运。
他转身回房,紧紧关上门,就着昏暗的灯火,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份黄绫卷宗。
京海的暗涌,终于要汇聚成席卷一切的明浪了。
而他,正立于这浪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