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对之后的清晨,陈恪如同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都察院的值房。
他面色平静,仿佛昨夜那场决定命运的觐见从未发生。
然而,敏锐的人已然察觉,都察院上空的风向,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转变。
最先感受到的,是那份关于永丰仓入库疑案的奏疏。
它并未如某些人期待或恐惧的那般,被留中不发或严词驳斥,而是由司礼监批红,发还都察院,上面只有简短的朱批:
“着都察院依规核查,据实回奏。”
“依规核查,据实回奏”——这八个字,看似平淡无奇,遵循惯例,但在明眼人看来,却重若千钧。
它意味着皇帝认可了陈恪提出的核查理由,赋予了都察院,或者说,默认了陈恪继续深入此事的权力。
这并非明确的支持,却彻底堵死了户部或其他势力以“风闻无据”、“小题大做”为由强行压下的可能性。
规则,在这一刻,因为皇权的微妙倾斜,开始显露出不同的锋芒。
陈恪接到发还的奏疏,心中一定。
他知道,自己投出的这块“石头”,终于激起了预期的涟漪,并且得到了执棋者默许的落点。
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依据朱批和都察院则例,正式起草行文,要求户部及仓场总督衙门,限期调阅永丰仓丙辰年所有漕粮入库的原始单据、监仓记录、以及相关人员名册。
这一次,他的文书底气十足,援引朱批,程序完备,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与此同时,都察院内部的气氛也愈发微妙。
之前那些或明或暗的排挤与告诫,悄然收敛了许多。几位掌道御史见到陈恪,甚至会主动颔首示意,虽然依旧谈不上热络,但那种视而不见的冷漠已然消失。
都御史李璟更是将他召去,只简单交代了一句:
“既是陛下有旨,便放手去查,凡事……依律而行。”
语气虽淡,却不再含有之前的劝阻之意。
权力的游戏便是如此现实,当一个人证明了自身拥有撬动棋局的价值,甚至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时,身边自然会汇聚更多的关注与算计。
然而,压力并未消失,只是转换了形式。
午后,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在了陈恪的值房外——工部右侍郎,张启贤。
此人素以圆滑通达着称,与户部多位堂官关系密切。
“陈御史,恭喜恭喜啊!”
张侍郎未语先笑,态度亲切得仿佛多年老友,
“陛下亲自过问永丰仓一案,可见对陈御史寄予厚望。”
“少年英才,国之栋梁,指日可待!”
陈恪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张侍郎请入房内:
“张大人谬赞,下官惶恐。不过是尽职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厚望。”
“诶,过谦了,过谦了。”
张侍郎摆手笑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陈恪简陋的值房,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陈御史锐意进取,老夫甚是佩服。”
“不过这京城啊,有些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永丰仓之事,关乎漕运、关乎仓储、更关乎朝局稳定。”
“查,自然是要查的,但如何查,查到何种程度,其中分寸,还需仔细拿捏啊。”
他呷了一口陈恪奉上的粗茶,继续道:
“老夫与户部几位老友闲聊时,也听闻他们对此事颇为重视,已决心内部整顿,严查不法。”
“陈御史若能高抬贵手,给予些许方便,让他们自行清理门户,岂不更能彰显朝廷宽仁,也免却许多不必要的……动荡?”
“届时,户部上下,必感念陈御史之德,他日若有需援手之处,也好说话不是?”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点明了此案牵扯之广,可能引发的“动荡”,又抛出了户部“内部整顿”的台阶和未来的“人脉”利益,试图让陈恪就此止步,或者至少将调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陈恪静静听完,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神却清明而坚定:
“张大人教诲,下官铭记于心。陛下旨意,‘依规核查,据实回奏’。”
“下官愚钝,只知按规章办事,凭证据说话,至于户部内部如何整顿,非下官职权所能过问。”
“下官唯知,若查实无误,自当还户部清白;若查实有弊,亦当据实上奏,不敢有丝毫隐瞒。”
“此乃风宪之责,亦是为臣之本分。”
他这番话,将一切都推到了“规章”和“陛下旨意”之上,堵住了张侍郎所有的劝诱之口。
张侍郎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又恢复如常,哈哈一笑:
“好!好一个为臣之本分!”
“陈御史忠心可嘉,老夫佩服!”
“既如此,老夫便不多打扰了,愿陈御史……一切顺利。”
他特意在“顺利”二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旋即起身告辞。
送走张侍郎,陈恪独立窗前,看着庭院中凋零的树木。
投石问路,石已投出,各方反应也已初见端倪。
皇帝的默许,同僚的观望,对手的利诱与潜在的威胁……这一切,都清晰地勾勒出他此刻所处的险峻位置。
但他心中并无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将永丰仓一案,从一部一院的寻常纠纷,提升到了御前关注的层面。
接下来,就是在这有限的授权和复杂的博弈中,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荆棘之路。
他回到书案前,开始仔细研究刚刚从仓场衙门送来的、第一批关于丙辰年漕粮入库的文书目录。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正式开始。
而他,必须从这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找出那条能撕裂铁幕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