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过细则》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青州县衙内部持续荡开涟漪。
接下来的几日,周淳明显感觉到了变化。
往日里那些能拖则拖、能推则推的公务,效率竟有了些许提升。
几个年轻吏员往他这里跑得勤快了,多是询问细则中某些条款的具体含义,或是呈报已完成的工作,言语间透着一丝以往未曾有过的积极。
而如宋典吏那般的老吏,虽仍是面沉如水,交上来的文书却也不敢再如往日般敷衍了事。
这一切,周淳都细细记下,在傍晚向陈恪汇报公务时一并呈上。
户房李三,便是那日第一个往悔过箱投钱的年轻人,这两日将去年积压的户籍变更文书整理了大半,条理清晰,远胜从前。
刑房那边,宋典吏虽仍无甚好脸色,但昨日移交的一桩邻里殴斗案,卷宗倒是写得齐整了些,至少人证、物证、画押记录俱全了。
陈恪坐在书桌后,听着周淳的汇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周淳带来的青州县田亩鱼鳞册的副本,上面圈圈点点,做了不少标记。
“看来,这‘勤勉银’的胡萝卜,比想象的还要诱人。”
陈恪嘴角微扬,随即指了指鱼鳞册。
“不过,这些都是小打小闹。”
“县衙内部的风气可徐徐图之,但青州县的根本问题,在于田亩、在于税赋、在于乡绅豪强侵吞民脂民膏。”
“内部整顿,需与外部的雷霆手段相辅相成。”
周淳顺着陈恪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被重点圈出的“清河乡”和“龙首乡”上,心中了然。
这正是他前夜重点提及的两个问题之乡。
“大人是打算,从清丈田亩入手?”
周淳试探着问,心中不免有些忧虑。此事牵涉太广,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不错。”
陈恪目光锐利。
“王胥之案,只是立威。”
“若要真正安民富县,必须摸清家底,将隐匿的田亩、丁口查出来,使税赋公平,民力得苏。只是…”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
“此事千头万绪,需一稳妥之人牵头,更需一支可靠队伍。”
“如今县衙之内,人心未附,可用之人寥寥啊。”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周淳看着陈恪凝神思索的侧脸,又看了看桌上那本被反复翻阅、已然起毛的鱼鳞册,想起那晚陈恪推过来的五两银子,想起那句“不负胸中所学。
一股久违的热流在他胸中涌动,驱散了那份因循守旧的谨慎。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拱手道:
“大人,下官……或有一策。”
“哦?”
陈恪抬起头,眼中露出鼓励的神色。
“周主簿但说无妨。”
“清丈田亩,事关重大,若骤然全面推行,必致反弹,恐难成功。”
周淳组织着语言,声音虽缓,却条理清晰,“下官以为,或可……先行试点。”
“试点?”
陈恪身体微微前倾,这个词对他而言毫不陌生,但从周淳口中说出,却让他感到惊喜。
这说明周淳不仅在执行,更开始在思考方法了。
“是,试点。”
周淳受到鼓励,话语也流畅起来,“可选一问题突出、然其乡绅势力并非铁板一块之乡,先行清丈。”
“比如这清河乡,赵家虽势大,但其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且近年来与其他几家为争水械斗,积怨颇深。或可借此分化……”
他指着鱼鳞册上清河乡的区域,将自己多年来观察到的宗族矛盾、利益纠葛细细道来。
这些藏在故纸堆和风闻之下的细节,是任何卷宗上都看不到的,却往往是破局的关键。
“好一个分化瓦解!”
陈恪抚掌,眼中精光闪动,“周主簿深知本地情弊,此策甚妙!以点破面,既能积累经验,亦可观望各方反应,避免全面树敌。”
他越看周淳越是满意,这位老主簿并非庸才,只是被这官场磨平了棱角,一旦给予信任和方向,其多年积累的经验和智慧便能发挥出来。
“那依你之见,这试点之事,由谁牵头最为稳妥?”
陈恪将问题抛了回去,这是在进一步考验,也是真正的授权。
周淳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若大人信得过,下官愿往!”
陈恪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周淳的能力和忠诚经过这几日观察,已初步得到验证,但他毕竟是文弱书生,此去乡里,面对的可能不只是文书工作。
“清河乡情况复杂,赵家未必会束手就擒”。
陈恪提醒道,
“你此去,或有风险。”
周淳坦然道:“下官明白。”
“然则,下官在青州二十年,对此地人情地理还算熟悉。”
“且下官一老朽,无足轻重,由下官先去试探,纵有闪失,亦不至动摇大局。”
“大人可稳坐县衙,统筹调度。下官……愿为大人前驱!”
这番话,已是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完全站在陈恪的立场上考量。
陈恪心中触动,起身走到周淳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
“周主簿有此胆识,本官岂能惜身?此事便由你牵头!”
“本官会给你派一队可靠衙役护卫,并授予你临机专断之权!”
“记住,安全第一,事若不可为,暂退亦可,一切由本官为你做主!”
“谢大人!”
周淳深深一揖,心中豪情顿生。二十年蹉跎,今日方觉这身官袍,有了些许分量。
不过,此事还需周密计划。
陈恪扶起他,回到桌案前。
“人员挑选、丈量标准、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阻挠甚至暴力抗法,都需细细推演。”
“这几日,你我先拟个章程出来。”
“下官遵命!”
灯火下,两人再次伏案,对着舆图和鱼鳞册,低声商议起来。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书房内的灯光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这一次,不再是上官与属下的问对,而是志同道合者,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进行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