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清河乡那片争议的陂塘旁,气氛剑拔弩张。
周淳官袍的下摆沾满了泥点,发髻有些散乱,但他依旧挺直了脊梁,将两名受伤的学子护在身后,与面前满脸戾气的赵家二少爷赵蟠对峙着。
他带来的衙役和剩下两名学子则被几十个手持农具棍棒的赵家庄客隔开,围在中间,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怒。
“赵蟠!你聚众围困朝廷命官,打伤官府人员,这是造反!”
周淳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
“造反?”
赵蟠嗤笑一声,用手中的马鞭指着周淳。
“周主簿,少给老子扣大帽子!”
“这陂塘本就是我家祖产,你们偏袒赵贵那旁支穷鬼,强行动丈,还有理了?”
“识相的,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否则,这荒郊野外的,磕着碰着,可别怪小爷我没提醒你!”
他身后的庄客们发出一阵哄笑,气势更盛。
周淳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且蛮不讲理,他空有朝廷法度,此刻却如同废纸。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真要无功而返,甚至受辱于此?
他不由得想起陈恪临行前的嘱托——“安全第一”,心中涌起一阵愧疚。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野的寂静。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官道尽头,火把骤然亮起,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迅速逼近。
当先一骑,青色官袍在火光照耀下异常醒目,不是县令陈恪又是谁?
他身后,是数十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和挎着腰刀、张弓搭箭的巡检司弓手,队伍虽不算庞大,但步伐整齐,杀气腾腾,与散乱的庄客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县尊大人!”
“大人来了!”
被围困的衙役和学子们如同看到了救星,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士气大振。
赵蟠和他带来的庄客们则是一愣,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们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县令竟然亲自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决绝!
陈恪勒住马,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被围在核心、形容略显狼狈却依旧挺立的周淳身上,见他无恙,心中先是一松,随即涌起滔天怒火。
“何人如此大胆,敢围困本官属员?”
陈恪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股凛然的官威,压得现场的嘈杂为之一静。
赵蟠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了拱手,语气却依旧带着惯有的蛮横:
“陈县令,非是围困,实在是周主簿处事不公,强占我家祖产,小民不得已,才前来理论!”
理论?
陈恪冷笑一声,马鞭指向那些手持棍棒的庄客,带着几十号人,手持凶器,打伤官府人员,围困朝廷命官。
“这就是你赵家的‘理论?”
他根本不接所谓“祖产”的话茬,直接抓住对方“暴力抗法”的核心罪名。
“我……”
赵蟠一时语塞。
陈恪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周淳,语气瞬间变得温和而坚定:
“周主簿,受惊了。”
“情况本官已大致知晓,你做得对,坚守法度,不畏强梁,是本官的好属员,是青州县的好官吏!”
这话声音清晰,传遍全场,既是对周淳的肯定,更是对所有人的宣告。
周淳看着端坐马上、在火把映照下如同擎天玉柱般的陈恪,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与维护,鼻尖猛地一酸。
连日来的压力、方才的屈辱与无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热流,冲激着他的胸膛。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恪这才重新看向脸色铁青的赵蟠,语气陡然转厉:
“赵蟠!本官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一,立刻让你的人放下武器,退后百步,恭送周主簿及官府人员离开,打伤人员之事,本官容后按律追究!”
“二,你若执意抗法,本官身后这些弓手衙役,也不是摆设!”
你赵家是想担上这‘聚众造反、袭击官差’的罪名,试试朝廷的王法是否锋利吗?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弓手们齐刷刷地将弓拉得更满,箭簇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衙役们也齐声以水火棍顿地,发出沉闷而威严的“咚咚”声。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狠狠砸在赵蟠和每一个庄客的心头。
他们平日里在乡里横行,欺负普通百姓和胥吏还行,但面对真正动了怒、带了兵、而且占着法理的县令,那股气焰顿时消散了大半。
尤其是“造反”这个大帽子,谁也担待不起。
赵蟠脸色变幻不定,看着陈恪那毫无转圜余地的冰冷眼神,又看了看对方明显更有组织和战斗力的队伍,最终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吼道:
“都……都退开!让他们走!”
庄客们如蒙大赦,连忙收起棍棒,潮水般向后退去。
包围圈解除,周淳带着手下快步走到陈恪马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哽咽:
“大人,下官无能,劳烦大人亲涉险地。”
陈恪翻身下马,亲手扶起他,拍了拍他袍子上的泥土,温言道:
“说的什么话?你为县衙公务,不畏艰险,是本官的臂膀。臂膀有难,我岂能坐视?”
“走吧,随我回县衙。此地之事,容后再议。”
他不再理会脸色难看的赵蟠,亲自携了周淳的手,在衙役和弓手的护卫下,转身离去。
火把的光芒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映在乡间的土路上。
周淳落后半步,看着陈恪坚定从容的背影,听着他低声询问这几日详情和学子伤势的温和话语,只觉得胸腔里那颗沉寂了二十年的心,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力量。
这一刻,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这条命,这副残躯,从今往后,便是陈县令的“自己人了。
士为知己者死,莫过于此。
而陈恪知道,经此一役,他收获的,不仅仅是一个打开了局面的清河乡,更是一颗彻底归附、可托付重任的、滚烫的忠臣之心。他的团队核心,至此,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