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粮征收在一种近乎诡异的高效与平稳中,持续了数日。
漕渠畔的征收点,已然成为青州县一道新的风景。每日天未亮,各乡农户便依序排队,核验、登记、领取凭证、粮食入库……整个流程如同经过精密设计的器械,环环相扣,顺畅运转。
往年征收期至少需要大半个月,且后期往往需要衙役下乡催缴,闹得鸡飞狗跳。
而今年,不过短短七八日,进度已过半,入库粮食的数目,竟已超过去年全期的总和!
这一日傍晚,征收点散去,县衙二堂内却灯火通明。
陈恪、周淳、李三以及各环节的主要负责人齐聚。
堂中央的桌案上,铺开着那张巨大的《税粮征收进度总表》,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地记录着各乡的已完成户数、已入库粮食种类与数额。
周淳手持汇总的清单,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大人,诸位同僚,截至今日,八乡秋粮征收,已完成五成七!入库粟米、麦子等,合计已超两万三千石!”
“较之往年同期,效率提升近倍!且账目清晰,无一例纠纷投诉!”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议论声。
尽管大家亲身参与,知道今年顺利,但听到如此确凿的数据对比,冲击力依然巨大。
李三补充道:
“根据进度表显示,龙首乡、小河乡进度最快,已超七成。”
“进度稍缓的石门乡、黑山乡,也已达四成五以上。”
“延缓原因,经核实,主要是路途较远,农户运送需时,并非征收受阻。”
陈恪的目光落在总表上,手指轻轻点着那几个进度稍慢的乡名。
“看到了吗?“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这就是数据的威力。”
“它不仅能告诉我们做得有多好,更能精准地指出问题在哪里。”
“不再是模糊的‘某某乡迟缓’,而是清晰的‘石门乡,因路途远,进度四成五。”
“如此,我们便可有的放矢,考虑是否可协调车马,或适当延长其缴纳期限,而非一味苛责或派役硬催。”
众人恍然,尤其是负责那几个进度稍慢之乡的吏员,原本还有些忐忑,此刻竟生出几分“被理解”的感觉。
“此外”,
陈恪拿起另一份由韩振、张谦整理的《征收点民情舆情摘要》。
“这是“临时监察岗”的额外收获”。
“根据学子们记录的农户闲谈反馈,绝大多数农户对新法征收赞誉有加,称‘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缴皇粮没受气’、‘凭证在手,心里踏实’。”
“此等民心向背,比多收三五斗粮食,更为珍贵!”
周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感慨道:
“大人所言极是。以往征收,无异于一场劫难,胥吏上下其手,百姓怨声载道,朝廷赋税亦受损。”
“而今,规矩立起来了,流程清晰了,不仅效率倍增,民心亦为之凝聚。此乃长治久安之基啊!”
陈恪微微颔首,走到那块曾画满流程图的木板前,此刻上面更新的是各乡每日进度柱状图,高低一目了然。
“诸位”,
他正色道,
“此次秋粮征收,证明了一点,好的制度,能让坏人无法作恶,能让好人尽情做事。”
“这表格,这流程,看似冰冷繁琐,实则是守护公平效率的铠甲,是驱散腐败无能的阳光!”
他看向李三、韩振等年轻面孔,又看向那些神色已然不同的老吏:
“本官希望诸位牢记此次经验。”
“往后,县衙所有公务,皆需依制度而行,靠数据说话。我们要打造的,是一个离开了任何个人,依然能高效、廉洁运转的青州县衙!”
“谨遵大人教诲!”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同与信心。
会议散去,众人离去时,依旧沉浸在数据带来的震撼与对未来的憧憬中。
宋典吏落在最后,看着木板上那清晰的柱状图,又回想往年征收结束后那一笔永远对不上的糊涂账,第一次对自己固守多年的“经验”和“惯例”,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陈恪与周淳留在最后,看着那张写满数据的进度表。
“老周,看到了吗?”
陈恪轻声道,
“我们播下的种子,已经开始结果了。这不仅仅是粮食,更是民心,是秩序,是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周淳郑重拱手,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光彩:
“下官看到了。”
“大人,这青州县,必将因您而不同!”
数据,第一次在这古老的县衙里,展现了它超越个人权威、洞穿模糊管理的巨大威力。
而这股力量,才刚刚开始撬动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的积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