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一条僻静狭窄的巷道深处,“钱记杂货”的招牌歪斜地挂着,蒙着一层薄灰。
铺面狭小,货品稀疏,透着几分潦倒。
苏十三扮作替家中娘子采买针线的少年,率先走进了杂货铺。
铺内光线昏暗,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靠在柜台后,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笨拙地修补着一个破旧的箩筐,他的左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正是“钱算盘”。
“掌柜的,可有上好的松江棉线?”
苏十三声音清朗,目光却快速扫过店内陈设,以及钱算盘脸上那交织着麻木与一丝未熄怨愤的神情。
钱算盘抬起浑浊的眼,懒洋洋地指了指货架一角,并未起身。
苏十三并不急着取货,而是看似随意地叹道:
“这线颜色似乎不如从前了,听闻以前漕帮兴盛时,各家铺子进的货都好得很呢。”
钱算盘修补箩筐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没抬,闷声道:
“小娃娃懂什么,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旧事未必如烟啊,”
苏十三压低声音,如同耳语,
“有些账,烂在肚子里是祸,算清楚了,或许才是生路。”
钱算盘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与警惕,死死盯住苏十三:
“你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石勇扮作的粗豪汉子一步跨进店内,声音洪亮:
“老板,打二斤烧刀子!”
他看似莽撞,身形却恰好挡住了店铺门口可能投向内的视线。
苏十三趁此机会,将一枚小巧的、刻有特殊暗记的铜牌(陈恪特批,代表县衙隐秘身份)在钱算盘眼前迅速一晃,低声道:
“青州县衙,陈青天麾下。
钱先生,我们为你,也为那些被张千钧欺压的人而来,寻一个公道。”
钱算盘看着那枚铜牌,又看看门口状若无意实则戒备的石勇,脸色变幻不定,呼吸急促起来。
恐惧、犹豫,以及被压抑多年的不甘和恨意,在他脸上激烈交织。
“你们…你们斗不过他的…”他声音干涩,带着颤抖,“他上面…上面有人!”
“陈大人知道。”
苏十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像您这样的知情者站出来。”
“我们不需要您立刻做什么,只想听听,您知道的‘账’,究竟是怎么算的。”
或许是“陈青天”的名号起了作用,或许是积压的怨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或许是苏十三沉稳的态度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希望。
钱算盘沉默良久,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道:
“后…后门出去,右转到底,有间堆放杂物的柴房…晚上…晚上打更过后…”
消息传回,沈括立刻制定了详细的接触方案:由苏十三和石勇带一名组员前往,沈括在外围策应,并安排了撤离路线和应急信号。
是夜,万籁俱寂。柴房内,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映照着钱算盘沟壑纵横的脸和巡察组三人凝重的神情。
没有过多的寒暄与试探,钱算盘一旦开口,便如同决堤之水。
他不仅证实了张千钧长期强收“平安钱”、数额巨大,更详细描述了其如何通过控制码头、操纵运力,协助刘德海等粮商在漕粮转运中以次充好、偷漏税赋的具体操作。
“每次交割,都有两本账。明账给官府看,暗账记录真实数目和各方分成。”
“张千钧拿大头,刘德海次之,还要分出不少,打点…打点上面的人。”
钱算盘提到“上面”时,声音依旧带着恐惧,不敢直言名姓。
“暗账何在?”
石勇急问。
钱算盘苦涩摇头:
“我离开后,他定然销毁或转移了。”
“但…但我记性还好,关键几次大额往来,时间、数额、经手人,大致都记得…”
苏十三立刻铺开纸笔:
“钱先生,您说,我记。”
在昏暗的灯光下,钱算盘凭借记忆,断断续续地报出了一串串时间、银钱数目、以及模糊的人名代号。
苏十三奋笔疾书,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尽可能完整地记录下来。
这些信息虽然暂时无法作为直接物证,却为沈括的数据分析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坐标和方向。
更重要的是,钱算盘提供了一个极其关键的线索:张千钧有一个习惯,会将最重要的几本核心暗账和往来密信,存放在他宅邸书房内一个特制的暗格里。
“那暗格在书架第三排,《县志》匣子后面,触动机关方能打开…”钱算盘喘着气,仿佛说出这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获取了这些宝贵情报后,石勇等人并未久留,按照计划迅速撤离,并留下了后续联络的隐秘方式。
柴房重归黑暗与寂静,只留下钱算盘一人,在忐忑与一丝微弱的希望中,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而巡察组手中,终于握住了能够直刺张千钧心脏的利刃轮廓,下一步,便是如何将这轮廓,变为现实。
真正的挑战,在于那戒备森严的张宅,以及那藏于深处的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