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仁被缇骑押解离府，锁拿进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青州府的大街小巷。
昔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知府衙门，此刻朱门紧闭，只余下按察使司留下的兵丁肃立把守，透着一股树倒猢狲散的凄惶。
而与府衙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数十里外青州县城万人空巷的欢腾。
没有组织的号令，无数百姓扶老携幼，提着自家攒下的鸡蛋、新磨的米面，甚至只是几棵青翠的蔬菜，自发地涌向县衙。
他们喊不出多么文雅的词句，只是反复地、用力地呼喊着：
“陈青天！”
“青天大老爷！”
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乡老，在那柄早已准备好的、绣着“明镜高悬，泽被青州”的万民伞上，代表全县百姓，郑重地签下了第一个名字，按下了第一个手印。
随后，更多的名字和红手印如同生命的印记，层层叠叠，覆盖了整把伞面，沉甸甸的，承载着无尽的感激与期望。
陈恪站在县衙门口的石阶上，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一张张质朴而激动的面孔，那一双双充满信任与希冀的眼睛，让他胸腔内充斥着一种滚烫的情绪。
他穿越而来，本只为立足自保，却在不知不觉间，已将根须扎进了这片土地，与这些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他接过那柄重若千钧的万民伞，没有过多的言辞，只是深深一揖。
这一揖，是对百姓信任的回应，亦是对自己肩上更重责任的确认。
“父老乡亲们！”
陈恪的声音透过简易的铁皮喇叭，清晰地传开，
“潘世仁伏法，非陈某一人之功，乃朝廷法度之威，亦是诸位乡亲秉持公心、不畏强权之果！”
“自今日起，青州官场积弊已除，望我等同心协力，共筑青州之清明、富庶！
“陈某在此立誓，必恪尽职守，依《夏律》行事，以诸君福祉为念！”
没有居功自傲，只有对规则和民心的尊崇。
话语落下，更是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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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过后，县衙后院，烛火下。
陈恪、周淳、沈括、苏十三、石勇等核心班底齐聚，桌上摆放着简单的酒菜，气氛却比往日轻松了许多。
周淳满面红光，举杯道：
“大人，此番可谓大获全胜！”
“不仅扳倒了潘世仁，扫清了县内豪强，更让我青州新政之名，上达天听！”
“卑职敬大人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脸上都带着历经磨难后的释然与喜悦。
沈括感叹：
“回想数月前，我等初建巡察组时，尚是筚路蓝缕。”
“如今，数据之法、流程之规，已深入人心。”
“潘世仁倒台，其罪证多半赖于此。”
苏十三依旧冷静，但眼中也多了几分暖意：
“经此一役，巡察组方算真正淬火成钢。只是，‘狼影’线索中断，其背后恐仍有隐忧。”
陈恪饮尽杯中浊酒，目光扫过这些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缓声道：
“此番胜在‘势’，借了朝廷整顿吏治、重视财赋之势，借了民心求变之势，更借了规则与数据本身的力量。”
“然，潘世仁虽倒，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未必尽除。”
“我等切不可得意忘形。”
他放下酒杯，神色转为严肃：
“周主簿，县务需尽快恢复常态，新政推行步伐可稍缓，但不可停，尤其清河乡等试点成果，要形成规范文书。”
“沈括，账目数据需持续更新，建立长期审计机制。”
“十三、石勇，内部整肃与安保不可松懈，需防宵小反扑。”
“是！”
众人凛然应诺。
就在这时，韩振从京城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一封密信，被送到了陈恪手中。
陈恪展开一看，眉头微蹙。
信中提到，潘世仁案在京城已引起不小波澜。
都察院中，有御史盛赞陈恪为“循吏干才”，力主重用；
但亦有不同声音，指责他“手段酷烈，不恤上官，有邀名买直之嫌”，更隐隐点出，潘世仁在朝中并非全无根基，其座师乃吏部左侍郎潘启望，虽为远亲，但亦觉面上无光。
“果然来了。”
陈恪将信传给众人观看，
“扳倒一个潘世仁，不过是掀开了帷幕一角。真正的风雨，怕是要从这庙堂之上而来了。”
周淳看后，忧心道：
“吏部掌官员考功升迁，若潘侍郎心存芥蒂，大人您今年的考评……”
仿佛是为了印证周淳的担忧，几日之后，由府衙转呈的、关于青州县上一年度的考评文书送达。
考评等第赫然是一个刺目的“中下”，评语含糊其辞，只言“虽于税赋有所增益，然行事操切，有扰地方安定之虞”，与青州县亮眼的政绩数据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与此同时，新任的代理知府（原同知）态度暧昧，虽未明着打压，但此前潘世仁截留的朝廷一笔用于兴修水利的拨款，恢复拨付之事却遥遥无期。
邻县也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隐隐有联手在商贸、治安等方面给青州制造麻烦的迹象。
来自更高层面、更隐晦、也更制度化的打压，已初现端倪。
陈恪拿着那份“中下”的考评文书，站在县衙二堂的窗口，望着院中那棵经历风雨依旧挺拔的古槐，脸上并无多少沮丧，反而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冷笑。
他轻轻叩着窗棂，自语道：
“考评不公？拨款被卡？邻县掣肘？也好，便让我看看，这大夏的官场，究竟能腐朽到何种程度。这规则之力，又能穿透多少层迷雾。”
他转身，对肃立待命的周淳等人沉声道：
“准备一下，我们要开始写一份新的‘报告’了。”
“这一次，不单是陈述案情，而是要向朝廷，好好算一算我青州县的‘政绩账’，也让这天下人看看，何为‘实绩’，何为‘昏评’。”
阳光透过窗格，将他挺直的身影拉长，投射在身后的青砖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