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传唤“隆昌号”掌柜的消息,如同在京城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往日里那些对陈恪或明或暗的排挤与审视,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惊疑、忌惮,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个年轻人,竟真的敢将刀锋指向宫外,指向那与宫廷采买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商号!
陈恪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无暇他顾。传唤文书既出,便如同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
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好万全准备,确保这次问话能成为撬动铁幕的支点。
他再次将自己关在那间冰冷的值房内,伏案疾书。
面前铺开的,不仅是“隆昌号”的基本信息和沈括整理出的资金流向图谱,更有他根据现有线索,推演出的数十种对方可能采取的应对策略,以及相应的追问、质询、乃至陷阱设置。
他模拟“隆昌号”掌柜可能的各种说辞:
推诿不知、佯装糊涂、将往来解释为正常生意、甚至反咬一口指责都察院扰乱商事,针对每一种可能,他都设计了层层递进的问题,如同编织一张疏而不漏的逻辑之网。
他要的不是对方承认罪行(那几乎不可能),而是要在这问答之间,捕捉到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找到可供继续深挖的破绽。
“大人,”
石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刚收到消息,‘隆昌号’那边,似乎有些异动。他们的东家,那个姓钱的傀儡,今日午后突然离京,说是回江南老家探亲。”
“铺子里的大小事务,暂时都由二掌柜接手。”
探亲?
在这个节骨眼上?
陈恪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这分明是避祸,或者说,是幕后之人断尾求生的第一步,将最容易被突破的环节移走。
“无妨,”
陈恪头也未抬,笔尖依旧在纸上沙沙移动,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只要隆昌号的账目、船队、往来关系还在,就不怕问不出东西。”
“告诉十三,盯紧那个二掌柜,还有隆昌号所有能接触核心账目的人。”
“是。”
然而,对手的反击,远比陈恪预想的更快,也更“合规”。
就在传唤令发出的次日清晨,陈恪尚未踏入都察院大门,一名户部的胥吏便已在衙门口等候多时,见到他,立刻快步上前,递上一份盖着户部堂官大印的正式公文。
“陈御史,”
那胥吏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倨傲,
“这是敝部关于永丰仓亏空一案的协查回文,请您过目。”
陈恪心中一动,接过公文展开。
内容冠冕堂皇,先是肯定了都察院核查仓廪的职责,随后笔锋一转,指出永丰仓亏空案“事涉国家粮储根本,干系重大”,且“账目繁杂,牵连颇广”,认为由都察院单独核查“恐力有未逮”。
因此,户部依据相关章程,
“为慎重起见,避免冤滥”,决定“即行接手此案,进行全面审计核查”,并要求都察院“将目前已掌握之一应卷宗、证物、及关联人员线索,悉数移交户部”。
公文措辞严谨,引用的规章条款无可指摘,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为国为民的架势。
但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夺权!
将陈恪辛苦撬开一丝缝隙的案件,彻底收回户部自己手中!
陈恪捏着公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好一招釜底抽薪!
对方显然洞悉了他传唤“隆昌号”的意图,知道一旦问话开始,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将难以控制。
于是,他们动用了在户部的力量,以“更专业”、“更全面”的名义,强行接管案件。
如此一来,不仅“隆昌号”的问话将无限期搁置,他之前所有的调查成果,也将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最终,此案很可能在户部内部被“审计”成一笔真正的、无人负责的“糊涂账”,彻底湮没。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但陈恪硬生生将其压了下去。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平静地对那胥吏道:
“本官已知悉,请回禀贵部堂官,都察院自会按章程办理。”
送走胥吏,陈恪站在原地,冬日的寒风似乎要沁入骨髓。
他抬头望向都察院那威严的牌匾,又看了看手中那份冰冷的公文,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规则?
他们终于祭出了规则的武器,试图用更高级别的规则来碾压他。
他转身,没有走向自己的值房,而是径直朝着都御史李璟的公廨走去。
李璟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正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见到陈恪,他放下茶杯,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似是无奈,又似是告诫。
“陈御史,户部的公文,你看到了?”
李璟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下官刚收到。”
陈恪将公文呈上。
李璟随意扫了一眼,便放到一旁:
“户部所言,也不无道理。”
“仓廪审计,本就是户部分内之事,他们要求接手,于规于矩,都无可厚非。”
“既然户部愿意担起这个责任,我院也可省却许多麻烦。”
“你便将手头关于永丰仓的一应材料,整理移交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恪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李璟:
“李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恳请大人解惑。”
“讲。”
“户部言及‘全面审计’,‘避免冤滥’,其心可嘉。”
“然,下官核查此案,初始便因户部拖延推诿,调阅文书艰难。”
“如今下官刚发现账目重大疑点,并锁定外部关联商号,正准备深挖之际,户部便立刻要求‘全面接手’。”
陈恪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
“此等 ,未免过于巧合。”
“下官斗胆请问,若将此案全权移交户部,他们是否会如他们所言,‘全面’核查隆昌号之资金往来?”
“是否会‘深入’追究司库赵德明意外身亡之疑点?”
“是否会‘避免’将此案最终审成一笔无头公案?”
他连续三个问题,如同三把匕首,直指核心。
李璟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陈恪!”
“你这是在质疑户部,还是在质疑本官的决定!”
“下官不敢质疑上官,”
陈恪躬身,语气却依旧坚定,
“下官只是担忧国帑流失,担忧真相湮没!”
“此案疑点重重,已非简单亏空,若就此移交,恐非朝廷之福,亦非都察院风宪之责!”
“下官恳请大人,即便移交,也应在移交文书之中,明确列明目前已发现之重大疑点及待查线索,并要求户部限期就这些疑点做出明确答复!”
“否则,下官宁可以一人之力,承担办案不力之责,也绝不甘心将此案糊里糊涂交出去!”
他这是以退为进,不惜以个人前程为赌注,也要在移交这铁幕上,凿开一道必须追查的缝隙!
李璟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执拗、寸步不让的年轻人,一时竟不知该怒还是该叹。
他久经官场,深知其中利害,陈恪所言,何尝不是他心中的顾虑?
只是他权衡之下,选择了更“稳妥”的道路。
良久,李璟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
“罢了……便依你所言。”
“移交文书,由你亲自起草,将你所言之疑点、线索,一一列明。”
“本官会附文要求户部重点核查,限期回报。”
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下官,谢大人!”
陈恪深深一揖。
退出值房,陈恪知道,他暂时保住了一丝火种。
虽然案件主导权被夺,但那些核心疑点,已被他以都察院正式文书的形式,牢牢钉在了案卷之中。
户部接下来任何“审计”结果,都必须对这些疑点做出交代。
这微光虽弱,却已刺破铁幕。
他回到值房,开始起草那份特殊的移交文书。
他知道,这并非结束,而是一场在新的战场、以新的规则进行的、更为漫长的博弈的开始。
而他的名字,陈恪,连同他那份列满疑点的移交文书,必将随着这道微光,传入更多人的耳中,包括那九重宫阙之内的……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