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阁库的尘埃,在从高窗透进的稀薄光柱中缓缓飞舞。
陈恪将最后一卷户部审计奏报归位,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纸张特有的干冷触感。
他看似随意的翻阅,实则目标明确——并非细究那些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而是锁定文书末尾的用印与副署。
三年来,七次对京通各仓的“全面审计”,最终奏报的副署官员名录上,一个名字出现的频率高得异乎寻常:
户部清吏司郎中,赵文康。
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四次涉及仓廪出现“非正常损耗”需“另行核销”的案例,赵文康均位列副署,且其署名位置,往往紧挨在主管堂官之后。
这不合常理。
按户部内部权责,清吏司郎中主要负责文书流转、档案管理,并非审计业务的核心。
如此高频、且关键地出现在审计结论性文书上,更像是一种……背书?
或是某种责任分担的默契?
陈恪不动声色,又调阅了这几次“非正常损耗”核销后,户部下发准予核销的部文副本。
果然,起草司官一栏,赵文康的名字再度赫然在列。
一条若隐若现的“墨线”在陈恪脑中浮现。
这个赵文康,仿佛是户部内部处理此类“棘手”仓务的特定经手人。
他未必是主谋,但绝对是关键环节上的一个“枢纽”。
永丰仓的案子,如今正由户部“全面审计”,按照这潜在的惯例,最终会不会也落到这位赵郎中手上?
陈恪没有证据,这只是基于规则缝隙中异常模式的一种推测。
但在当前这铁板一块的局面下,任何一点可能性,都值得投注精力。
他回到值房,并未急于动作。
直接调查一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以他目前坐冷板凳的境况,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需要更巧妙的切入点。
“沈括,”
他召来依旧以文书身份跟随他的算学天才,
“我记得你之前梳理隆昌号资金流向时,提到过几家与它有频繁银钱往来的小钱庄?”
“是,大人。”
沈括点头,递上一张纸条,
“主要是‘通汇’、‘宝昌’、‘利通’三家,规模都不大,但走账颇为灵活。”
陈恪接过纸条,目光扫过:
“宝昌钱庄……你再去查一下,这三家钱庄,近三年来,有没有与户部官员,尤其是与仓场、审计事务相关的官员,存在私人的、非公务的借贷或存储往来。
重点查……赵文康。”
沈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明白。”
“这类私下往来,钱庄账目上未必会用真名,但若是大额、规律,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小心些,莫要惊动对方。”
“属下晓得。”
打发了沈括,陈恪又将注意力放回都察院的规则本身。
他重新翻开《则例》,找到关于御史“闻风言事”后,若所奏之事涉及部院官员,需移文该部院“自查回奏”的条款。
条款规定,部院回奏若“含糊推诿,或显有不实”,御史可申请“复核”或“廷辩”。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节点。
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合理的“风闻”由头,将矛头指向赵文康在过往审计中的“失察”或“程序瑕疵”,迫使户部对此人进行“自查”呢?
不需要一击致命,只需要打草惊蛇,让这个潜在的“枢纽”暴露在视线之下,观察其反应,或许就能搅动一池静水。
这个“风闻”的“梗概”该如何编织,才能既符合规则,又直指要害?
他需要更了解赵文康此人,他的背景,他的关系网,他的弱点。
陈恪起身,再次走向架阁库。
这次,他要调阅的不是户部公文,而是吏部存档的官员履历、考功记录,以及都察院内部可能存在的、关于赵文康的旧日弹章或风评记载。
规则是铁壁,但铁壁之上,总有前人留下的刻痕。
他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刻痕,顺着它们,勾勒出隐藏在水面下的冰山轮廓。
都察院的午后,依旧寂静清冷。
但在这寂静之下,一场基于规则、始于毫末的侦查,已悄然展开。
陈恪像一位耐心的工匠,手握规则的墨斗,精准地弹下第一道墨线,等待着木材本身隐藏的裂隙,在压力下悄然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