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升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后的第一把火,并未急于烧向复杂的漕运或盐政,而是选了一个看似寻常却关乎民生的切入点——常平仓。
在系统梳理河南各府县文书时,他与沈括都注意到,多个州县的常平仓在陈粮轮换、平抑粮价等事务的奏销文书中,都存在损耗比例略高于户部定例的现象。
单看一处或许不起眼,但多地同时出现类似情况,便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这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利用制度的模糊地带,一点点蚕食着备荒赈灾的储备。
陈恪决定,就拿此事立威,也借此将“数据核查”与“流程规范”的理念,先行植入河南官场。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发文质询,而是选择了开封府下辖的祥符县作为首个目标。
此地常平仓的损耗数据异常最为明显,且知县吴有德是位出了名的老油条,在河南官场人脉颇广,拿下他,足以震慑一片。
这日,陈恪只带了沈括和两名文书,轻车简从,直抵祥符县衙。
知县吴有德早已得到消息,虽对这位风头正劲的年轻御史心存忌惮,但自恃资格老、关系硬,面上依旧堆着热情的笑容,将陈恪迎入二堂。
“陈御史大驾光临,敝县蓬荜生辉!不知御史此行,有何指教?”
吴有德奉上香茶,语气恭维中带着试探。
陈恪呷了口茶,神色平淡:
“吴大人不必客气。本官新任河南道,职责所在,需对辖内钱粮刑名诸事有所了解。听闻贵县常平仓管理颇有章法,特来一看,顺便核对一下近三年仓廪出入账目。”
吴有德心头一跳,脸上笑容不变:
“应当的,应当的!下官这就让人去取账册。”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户房书吏立刻退下。
等待的间隙,吴有德开始大倒苦水,言及地方公务之繁难,仓粮保管之不易,虫蛀鼠耗、阴雨霉变皆难以避免,暗示损耗略高实属无奈。
陈恪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很快,几大箱账册被抬了上来。
吴有德笑道:
“账目繁多,恐污了御史尊目。不若由户房胥吏为您解说?”
“不必。”
陈恪站起身,走到账箱前,随手拿起一册,翻看起来。
沈括则默契地打开另一箱,取出算盘和纸笔。
吴有德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他不信这年轻御史真能从那浩如烟海、条目琐碎的账册中看出什么名堂。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却让他渐渐笑不出来了。
陈恪翻阅账册的速度极快,目光锐利,不时在某处停顿,手指轻轻一点,沈括便立刻心领神会,将该页数据记录下来,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
两人配合默契,效率惊人。
不到一个时辰,陈恪放下手中账册,目光平静地看向吴有德:
“吴大人,贵县丙辰年秋,轮换陈粮三千石,上报损耗一百五十石,损耗率五分,可是如此?”
“正……正是。”
吴有德点头。
“据本官所知,当年秋粮入库,天气晴好,仓储亦无异常记录。按常例及仓储条件,此类轮换,损耗率应在三分至三分五厘之间。”
陈恪语气依旧平淡,
“贵县这五分损耗,依据何在?可有过磅记录、残次粮样本留存?”
吴有德额头微微见汗,强笑道:
“这个……年代稍远,具体细节,胥吏或恐记不清了。但绝对是按实上报,绝无虚言啊御史大人!”
“记不清了?”
陈恪嘴角泛起一丝冷意,从沈括手中接过一张写满数据的纸,
“那好,我们看近的。去岁夏,你县平粜仓粮两千石,账目显示,出库量与最终售出银钱折合粮数,相差六十石,理由亦是‘搬运折耗’?两千石粮食,从仓廪到市集,搬运折耗高达三分?吴大人,你这祥符县的民夫,手脚似乎重了些。”
“这……这……”
吴有德脸色发白,支吾难言。
陈恪却不给他喘息之机,接连又指出几处账目中的矛盾与不合常理之处,数据精准,逻辑清晰,将吴有德所有的搪塞之词都堵了回去。
“吴大人,”
陈恪最后站起身,目光如炬,直视吴有德,
“常平仓乃备荒救命之根本,朝廷屡有严旨,不得丝毫侵挪!你县账目,损耗之高,远超常例,且多处记载含糊,难以自圆其说!本官有理由怀疑,其中存在盘剥克扣、虚报冒领之情弊!”
“御史大人明鉴!下官冤枉啊!”
吴有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定是下面胥吏办事不力,蒙蔽了下官!下官……下官一定严查!请御史大人宽限几日!”
“不必了。”
陈恪语气斩钉截铁,
“此事,本官将即刻行文河南布政使司及按察使司,请求派员会同核查!在查清之前,祥符县常平仓一应事务,暂由本官带来的书吏接管!所有相关胥吏,不得离衙,听候传讯!”
他根本不给吴有德上下打点、串通遮掩的机会,直接以监察御史之权,冻结了祥符县常平仓的管理权!
吴有德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知道,自己这次是撞到铁板了。
这位陈御史,不仅背景硬,手段更硬,根本不按官场常理出牌!
陈恪不再看他,对沈括吩咐道:
“将方才核验出的问题账目,逐一标注,整理成文。我们走。”
离开祥符县衙,陈恪雷厉风行、凭数据说话、直接接管仓务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河南官场。
原本一些对这位新御史还心存轻视或打算敷衍了事的官员,顿时收敛了心思,开始紧急核对自家账目,生怕成为下一个目标。
陈恪此举,一举数得。
其一,迅速立威,展示了其不好糊弄、手段强硬的作风;
其二,将“数据核查”的重要性凸显出来,迫使各地官员开始重视文书和数据的真实性;
其三,也为后续在河南道推行更深入的仓政、漕运改革,扫清了最初的障碍,奠定了“规矩”的基础。
新硎初试,锋芒已露。
河南道的这潭水,被陈恪这块巨石,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而这,仅仅是他治理河南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