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竟然知道自己的老师？
他竟然连自己此行的目的都猜得一清二楚？
一种被完全看穿的感觉，让李浩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羞恼。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一丝不挂的小丑，自以为是的动机，在对方面前暴露无遗。
“你调查我？”
李浩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我只是尊重我的每一个对手，以及每一位批评者。”
林默笑了笑。
“张教授对我的批评，我至今记忆犹新。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学者。”
“而您，作为他的学生，我相信您也继承了他的风骨。”
这话听起来是恭维，但听在李浩耳朵里，却像是一种将军。
他将你捧得高高的，让你没办法再用那些下作的、预设立场的手段去攻击他。
好一个林默！
心机深沉得可怕！
李浩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径直走进了那间被称为“小黑屋”的评测室。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极其专业。
一张舒适的人体工学电竞椅，顶级的显示器，专业级的降噪耳机，以及一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键鼠和手柄。
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都为了“沉浸”二字服务。
李浩坐了下来，准备开始他的“审判”。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这游戏做得多好，他都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从最严苛、最刁钻的角度，去解构它，批判它。
然而，林默并没有立刻让他开始游戏。
“在您开始受苦之前，我想先为您介绍一位我们团队的特殊成员。”
林默对着门口招了招手。
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眼神平静而深邃，像一口古井。
“这位是魏东来老师。”
林默介绍道。
“也是我们幻境工坊的‘首席体验官’，以及……‘首席喷子官’。”
魏东来？
李浩感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首席喷子官？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头衔？
魏东来（老炮）没有理会李浩探寻的目光，他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
“你就是《游戏前沿》的那个笔杆子？”
语气不算客气。
李浩皱了皱眉：“我是编辑，李浩。”
“行，编辑。”
魏东来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来干嘛的，也知道你背后站着谁。”
“马天宇那个只认钱的蠢货，以为用一篇评测就能杀死这个游戏。”
“而你，大概是想写一篇雄文，来证明你那个活在象牙塔里的老师，是对的。”
李浩的脸瞬间涨红了。
“你……”
“别你你我我的。”
魏东来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鹰一样盯着李浩。
“这个游戏，【黑魂】，它就是一坨屎。”
李浩彻底愣住了。
他准备了满肚子的批判之词，结果对方的“首席体验官”，一上来就自己把自己的游戏骂成了一坨屎？
这是什么套路？反向公关？
“它零引导，对新手极其不友好。”
“它的数值体系一团乱麻，在你拿到关键武器前，成长体验约等于零。”
“它的地图设计充满了恶意，十步一个陷阱，百步一个埋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窜出什么玩意儿。”
“它的‘布娃娃受苦系统’，在初期版本里就是个笑话，反馈单一，除了让玩家死得更难看之外，毫无意义。”
“它的boSS设计，尤其是第一个，那个叫古达的，简直是反人类，纯粹为了劝退而存在。”
魏东来每说一句，李浩的眼睛就睁大一分。
因为魏东来所说的每一个缺点，都精准地、甚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深刻地，打在了这款游戏可能存在的“七寸”上。
这……这真的是他们的“首席体验官”？而不是竞争对手派来的卧底？
“说完了吗？”
李浩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没说完，但我懒得说了。”
魏东来站起身。
“我把这些问题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拿去当枪使，写进你的评测里。”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游戏的缺点。”
“但……”
他的话锋一转，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而炽热的情感。
“它有灵魂。”
“一个在目前市面上所有游戏中，你都找不到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你的任务，不是去重复我们已经知道的缺点。”
“而是去看看，你能不能……找到它的灵魂。”
“如果你找不到，那说明你水平不行，或者，这个游戏真的就是一坨屎。”
“言尽于此，你自己玩吧。”
说完，魏东来便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李浩一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
这第一重“洗礼”，就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弹药，还没开火，就全部变成了哑弹。
就在他心神未定之时，房间的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走进来的是苏轻语。
她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用黑色绒布包裹的画册。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画册轻轻地放在了李浩面前的桌子上，然后解开了系带。
一股浓郁的纸张和油墨的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
李浩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翻开了画册的第一页。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张用最简单的铅笔线条勾勒出的草图。
一个孤独的骑士，背对着画面，坐在一处悬崖边，眺望着远方一座即将倾颓的宏伟城市。
画面粗糙，却充满了无尽的张力与孤寂感。
骑士的轮廓，城市的剪影，天空的云层，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继续往下翻。
从最初的草图，到精细的线稿，再到上色，最终变成一张可以作为壁纸的顶级原画。
一个角色的诞生。
一个场景的演变。
一个世界的构建。
灰烬审判者古达那充满压迫感的盔甲设计稿，旁边标注着每一个部件的材质和磨损细节。
传火祭祀场从最初的废墟概念，到最终那个融合了神圣与衰败感的宏大场景。
洛斯里克高墙上每一块砖石的纹理，防火女眼罩下那令人心碎的哀伤。
这本画册里，没有一行字是关于商业、关于数据、关于用户留存的。
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对美的追求，对艺术的偏执。
李浩一页一页地翻着，他的手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作为一个资深的游戏从业者，他看过无数顶级大作的美术设定集。
但没有一本，能像眼前这本一样，让他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灵魂的悸动。
他能从每一笔线条，每一块色彩中，感受到创作者那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激情与热爱。
这不是“行活儿”。
这是艺术。
这是第二重“洗礼”，来自美的暴击。
李浩沉默地合上了画册，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他感觉自己固有的那套评判体系，正在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所动摇。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去。
“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低声对自己说。
“游戏好不好玩，不是靠画出来的。”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本充满魔力的画册上移开，戴上了降噪耳机，拿起了手柄。
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顽固而挑剔的神情。
“好了，林默。”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自语。
“你的盘外招已经用完了。”
“现在，让我看看你的游戏，到底是不是像那个老头子说的，一坨有灵魂的屎。”
他按下了手柄的开始键。
屏幕亮起，【bLAcKSoUL】的logo浮现。
雄浑而悲壮的音乐响起，将他瞬间拉入那个灰暗的、即将熄灭的世界。
他看着开场cG里，那些从坟墓中爬起的“无火的灰烬”，看着远方那座孤寂的王城。
“有点意思。”
他点了点头，嘴角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但这种史诗感，我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