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光明港。
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在热浪中扭曲。港口工地上,巨大的龙门吊静止着,往常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被一种奇异的、更原始的声音取代——金属的敲击声、扳手拧动的咔哒声、还有…人声鼎沸。
在一块巨大的、被帆布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下,几十个年轻的工人围成几圈。他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带着些茫然和好奇,脖子上空荡荡的——他们的智环,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工棚入口处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里。这是光明港响应华盟《基础能力保障法》紧急启动的“肌肉记忆复苏计划”的第一课。
场地中央,几台被淘汰下来的、型号老旧但结构典型的变压器和电机被拆解开,零件散落一地。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张师傅,正撸着袖子,露出筋肉虬结、布满新旧疤痕的手臂。他手里握着一把沉甸甸的、手柄被磨得油亮的十字螺丝刀。
“都看好了!眼睛,就是你们的尺子!手,就是你们的传感器!脑子,就是你们的计算器!” 张师傅的声音洪亮,压过了海风的呼啸。他拿起一个沉重的铸铁端盖,掂量了一下,没有借助任何测量工具,只是用粗糙的手指在几个螺栓孔的位置摸了摸,又看了看与之对接的壳体法兰。
“这玩意儿,看着大,其实歪了一根头发丝!” 张师傅指着法兰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变形,“直接硬上螺丝,要么拧断,要么密封不严漏油!” 他拿起一把大号的铜榔头,对着变形处几个关键点,
“铛!铛!铛!”
精准地敲击了几下,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然后他拿起端盖,往壳体上一放——严丝合缝!
“哇…” 年轻的工人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愣着干嘛?动手!” 张师傅把螺丝刀塞到旁边一个年轻工人手里,“你!拆!从左边第一个螺栓开始,对角松!记住顺序和力道!感觉螺栓的‘咬劲儿’!别他妈跟智环似的,就知道往死里拧!”
年轻的工人手忙脚乱地接过螺丝刀,学着张师傅的样子,笨拙地去拧那巨大的螺栓。汗水很快从他额头渗出,滑过紧绷的脸颊。他拧得很吃力,角度也不对,螺丝刀差点打滑。张师傅也不骂,就站在旁边,目光如炬地盯着:“手腕!用腕力!不是胳膊!感觉!感觉它在动!”
不远处的输油泵区,林薇站在一台刚刚发出异常噪音的备用输油泵旁。这台泵型号和之前王磊搞不定的那台一模一样。王磊此刻就蹲在泵体旁边,手里拿着工具箱,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地看着旁边铁盒子里锁着的智环方向,喉结紧张地滚动着。
“王磊,”林薇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来处理。像张师傅刚才教的那样。”
“林工…我…” 王磊的脸色有点发白,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空无一物,“没有智环…我…我怕…”
“怕什么?”林薇打断他,目光锐利,“怕机器?还是怕你自己?” 她指了指泵体,“故障特征和上次一样,大概率还是卸压阀卡死。张师傅示范过怎么判断,怎么手动泄压。你的手还在,眼睛还在,脑子也还在。智环没坏之前,你不也修过机器?”
王磊看着林薇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台发出不祥嗡鸣的泵。他想起了上次的狼狈和羞愧,想起了张师傅那沉稳有力的手,想起了运动会上阿卜杜勒冲刺后苍白的脸,也想起了《基础能力保障法》颁布后,工友们复杂的目光。一股混杂着不甘和微弱勇气的热流冲上头顶。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把抓起工具箱里的活动扳手和一把一字螺丝刀,蹲到了泵体侧面。他学着张师傅的样子,没有先去看复杂的压力表(此刻也没有智环辅助读数),而是将耳朵贴在温热的泵壳上仔细听,手指沿着管线小心地触摸着,感受着异常的震动点。然后,他找到了泄压阀的位置。
汗水瞬间涌了出来。他的手有些抖,巨大的活动扳手在他手里显得格外沉重。他尝试着卡住泄压阀的螺栓,第一次没卡准,扳手滑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咬了咬牙,抹了把汗,再次尝试,这一次扳手稳稳地卡住了。
“对角…慢慢松…感觉咬劲儿…” 张师傅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响起。他屏住呼吸,手臂肌肉贲起,用尽全身力气,却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逆时针旋转扳手。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的鬓角、额头淌下,滴落在滚烫的泵壳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蒸发。他的工装后背迅速被洇湿了一大片。
“嘎吱…嘎吱…” 螺栓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王磊的脸憋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但他眼神死死盯着扳手和阀体连接处,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需要被拧动的螺栓。
终于,“噗——” 一声沉闷的泄压声响起!一股带着油雾的气体从阀门缝隙喷出!泵体内那令人心悸的异常嗡鸣声和震动,一下被扼住了喉咙,迅速地减弱、平息下来。
王磊脱力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满是油污和汗水的手掌,看着那把还紧紧攥在手里的扳手和螺丝刀。刚才那种与机器角力、完全依靠自己的感官和力量去解决问题的感觉…陌生,却又无比真实。
没有炫目的数据流,没有虚拟的提示箭头,只有金属摩擦的触感、螺栓转动的阻力、泄压时那一声释放的闷响…以及成功后,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尊严感。
他抬起头,看向林薇,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混杂着疲惫、汗水和油污,却异常明亮的笑容。那笑容里,是失而复得的自信。
林薇看着瘫坐在地却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王磊,看着那台安静下来的泵,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现场。
晚上,回到光明港的临时住所。林薇在书桌前坐下,从抽屉深处翻出两样东西:一本是女儿小雅那个被篡改过体能数据的旧平板;另一本,则是前几天断网时,小雅在油灯下,自己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计算马克·沃特尼氧气转换率的旧笔记本。她拿起笔,在房间空白的墙壁上,并排贴上了两样东西的打印件。左边,是小雅用智环生成的、那篇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我的妈妈》电子稿。右边,是小雅在旧笔记本上,那些涂涂改改、数字歪斜却凝聚着她真实思考的计算草稿。
林薇凝视着这鲜明的对比,良久。然后,她拿起一支红色的马克笔,在两份打印件中间,用力地写下了一行遒劲的大字
“真心抵万兆算力”
写完,她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是光明港寂静的夜。远处工地上,似乎还隐约传来金属敲击的回响。那声音,不再代表故障和混乱,而是一种笨拙却充满希望的、重新学习如何“存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