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老宅的后山终年被瘴气笼罩,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阮天雷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吱呀作响的木门。他头发早已花白,脸上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唯有一双眼睛,还透着几分未散的锐利。只是此刻,那锐利被一层浓重的思念覆盖,变得浑浊而温柔。
他手里捧着一个卷轴,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边缘的锦缎。那卷轴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磨损,却被保养得极好,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珍视。
“明月啊……”
他低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浓的鼻音。这两个字,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带着一丝孤寂的回响。
他缓缓展开卷轴。
画轴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画像。
女子穿着一身现代的白色连衣裙,站在一片不知名的花海中,笑得眉眼弯弯,阳光洒在她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她的眼神清澈、张扬,带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鲜活与明媚,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画里走出来,笑着喊他“阮老头”。
这是风明月。
一个九十年前,莫名其妙出现在峦州,又莫名其妙消失的女子。
阮天雷的手指轻轻拂过画像上女子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你说你这丫头,走得那么急,连句道别都没有。”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在跟她面对面聊天,“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可……可至少跟我说一声啊。”
九十前,他还是阮家族里最有前途的世子,年轻气盛,一心想重振阮家。是风明月,像一道光一样闯进来,她们一起在峦州这个地方创造了不少奇迹,经历了那么多,
她教他用“消毒水”处理伤口,甚至还给他画了一张奇奇怪怪的“地图”,说那是她的家乡。
他曾以为,她会一直留在峦州,留在他身边。他甚至偷偷练了她教的“强身健体术”,想等自己再厉害些,就告诉她,他想护着她一辈子。
可她还是走了。
在一个暴雨夜,只留下这张画像,和一句写在纸上的“我回家了,勿念”。
“回家……你的家到底在哪啊……”阮天雷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滑落,滴在画轴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找了你九十年,把九州也打听遍了,可怎么就找不到你呢?”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弥漫的瘴气,眼神茫然。
“你画里的花,我后来给起了个名字,叫太阳花,朝着太阳开的。”他继续絮絮叨叨,“我在院子里种了些,这里的太阳够烈,开得很好看……你要是在,肯定知道怎么让它们长得好,这个东西产量多,改变了好多人的命。”
……
他像个孩子一样,对着画像说着自己的心事,那些憋了九十年的话,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
夕阳的余晖透过瘴气,艰难地照进房间,给画像上的女子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光。
阮天雷轻轻卷起画轴,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像是怕被人抢走。
他转动轮椅,朝着内室走去。内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那是他九十年来寻找的痕迹。
校场的风裹挟着沙尘,卷过林立的甲胄,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司锦年一身银甲,正抬手接过副将递来的长枪,枪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这是他第三次领兵出征,北方的蛮族又越过了边境线,烧杀抢掠,朝廷下了死令,务必将蛮族赶回苦寒之地。
“将军!”
一声清脆的呼喊穿透嘈杂的人声,司锦年回头,见阿桃提着个食盒,正踮着脚在人群里穿梭,裙摆沾了不少泥点,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他皱了皱眉,迎上去:“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吗?平日里你不是不喜欢这场面吗?”
阿桃喘着气,把食盒往他怀里一塞,脸颊因为奔跑泛着红晕:“我做了些肉脯,路上能垫垫肚子。还有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个平安符,塞进他甲胄的缝隙里,“这是我去外面的相国寺求的,方丈说很灵验。”
司锦年捏着那温热的平安符,心里一软。阿桃自小生活在幽谷村,如今肯为了他出村求平安符,他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呢。
“胡闹。”他嘴上斥着,却把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战场凶险,下次不许跑这么快。”
“知道啦!”阿桃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披风,“将军要保重自己,我听说蛮族的箭术很厉害,您可千万别冲在最前面……”
“又听谁说的闲话?”司锦年弹了下她的额头,“安心等着,最多三个月,我就回来了。”
阿桃捂着额头,眼里却泛起了水光:“真的吗?上次您也说三个月,结果去了半年……”
“这次不一样。”他沉声道,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士兵,“我会速战速决。”
号角声突然响起,悠长而急促,是集合的信号。
司锦年最后看了阿桃一眼,把食盒递给副将:“收好。”随即翻身上马,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勒转马头,高声道:“众将士,随我出征!”
“杀!杀!杀!”
马蹄声震耳欲聋,千军万马如潮水般涌向城门。阿桃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银甲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尘土中,才慢慢蹲下身,从袖中拿出个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锦”字,她本来想赶在他出发前绣好的,却还是慢了一步。
阿桃在与他的相处中,慢慢的连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动了心,幽谷村如今也成了他的基地,他真的很厉害,每个个他一起打仗的人都说,将军是多么的英勇善战,击退了多少敌人。幽谷村里越来越多的姑娘都喜欢他,可他只说:“一心建功立业,不考虑成家”。她心底的话便再无法说出口,怕成为他的困扰。
“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她对着尘土飞扬的方向,小声呢喃。
风卷起她的裙摆,带着沙尘扑在脸上,像是要把这声祈愿,远远地送向北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