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季府书房还亮着灯。
季青临捏着狼毫笔,笔尖悬在奏章上,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像他此刻混沌的心绪。窗棂外传来断续的琴声,是云清梦在偏院弹的《秋江夜泊》,调子揉得软软的,带着点江南水乡的温吞,与这权势倾轧的京城格格不入。
“大人,该歇息了。”沈玉薇端着碗参汤走进来,身上的石青披风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她将汤碗放在案上,目光扫过那团晕开的墨渍,“又在想江南的事?”
季青临放下笔,指尖捏了捏眉心:“苏州织造那边咬得很死,供词里总绕着太后的人走。”
“太后的意思,是想保他。”沈玉薇拿起奏章,指尖在“苏州织造”四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前日我去慈安宫请安,听见太后跟李嬷嬷说,‘年轻人犯错,该给个改过的机会’。”
季青临冷笑一声:“挪用盐税三百万两,这叫‘年轻人犯错’?”他知道,太后是想借着这桩案子敲打他,提醒他谁才是真正掌事的人。
沈玉薇没接话,只是将参汤往他面前推了推:“萧大人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季青临端起参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透心底的凉,“让我‘酌情处置’,说白了,是把烫手山芋丢给我。处置轻了,堵不住江南的悠悠众口;处置重了,就是打太后的脸,也伤了他与太后的和气。”
沈玉薇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道:“云姨娘今日去给婆母请安,说身子乏,想请几日假去城外的静心庵住住。”
季青临的动作顿了顿:“她想去就去,问我做什么。”
“她身子弱,城外风寒。”沈玉薇的声音依旧平淡,“我让厨房给她备了些暖炉和药,让小厮跟着伺候。”
季青临没说话,只是低头喝汤。他知道沈玉薇的意思。云清梦是他的人,沈玉薇对她好,既是做给外人看,也是在告诉他——这府里的平衡,她比谁都清楚。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季青临放下汤碗,起身走到窗边。偏院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云清梦低头绣花的影子,身形单薄,却透着股安静的韧劲儿。
他想起前几日在江南,她冒雨送来的松子糖,黏在青石板上,像摊化不开的委屈。那时他一心想着盐案,想着如何在太后与萧砚辞之间周旋,竟没仔细看她眼底的红。
“明日让管家备车,我陪她去静心庵。”季青临忽然开口。
沈玉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她转身要走,却被季青临叫住。
季青临回想当初,想着有朝一日能穿上锦缎官袍;想起萧砚辞拍着他的肩说“跟着我,让天下人都敬你”;想起第一次站在朝堂上,看着文武百官对自己俯首帖耳时的意气风发,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事,如今他都在一一实现。
可这些意气风发的背后,是越来越多的迷茫,是面对曾经执着的想回家念头变淡,是云清梦夜里怯生生的咳嗽,是沈玉薇眼底那抹看透一切的清冷,可同样也是自己内心那点不足外人道也的满足,底下人当久了,如今有了改变的时机,甚至他都实现了,他问自己,后悔吗?好像并不。
“罢了。”他挥了挥手,“你歇息吧。”
沈玉薇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季青临拿起那只云清梦送的鸳鸯玉佩,在指间摩挲。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鸳鸯仿佛活了过来,在月光下交颈而眠。
偏院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季青临站在窗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缓缓握紧玉佩,转身回到案前。
狼毫笔再次落下时,笔尖稳了许多。在“苏州织造”的处置意见旁,他写下两个字:“彻查。”
墨色浓重,力透纸背,像在命运的棋盘上,落下了一步再无转圜的棋。
次日清晨,薄雾还没散尽,季青临已站在府门前等候。云清梦穿着件浅碧色的素裙,外面罩着件米白披风,由丫鬟扶着慢慢走来。她看见季青临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低下头,怯生生地福了福身:“大人。”
“走吧。”季青临的声音比往日温和些,亲自扶着她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他瞥见沈玉薇站在门内,正望着这边,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早已料到他会如此。
马车行驶得很稳,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毡垫。云清梦靠窗坐着,指尖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她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孕相初显的小腹被披风遮着,只隐约看得出一点弧度。
“庵里的住持是我朋友的旧识,清净得很。”季青临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在那里住着,若有什么需要,就让小厮来回话。”
云清梦转过头,眼里带着点受宠若惊的亮:“多谢大人。”她顿了顿,小声问,“大人不忙吗?听说……江南的案子还等着您处置。”
“今日不忙。”季青临避开她的目光,拿起车座上的一卷书,却没翻开。他知道,自己本该留在府里审阅卷宗,或是去萧府与萧砚辞商议对策,可昨夜看着她在偏院灯下绣花的影子,竟鬼使神差地做了这个决定。
静心庵坐落在城郊的半山腰,青瓦白墙隐在苍翠的松柏间。住持是位鹤发童颜的老尼,见到季青临时,双手合十:“季大人,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了尘大师。”季青临微微颔首,“内子身子不适,想在庵里小住些时日,劳烦大师照拂。”
了尘大师的目光落在云清梦身上,慈眉善目地笑了:“施主放心,贫尼会好生照看。”
安顿好云清梦后,季青临本想立刻回城
离开佛堂时,云清梦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串刚摘的野山楂,见他出来,笑着递过来:“大人,这山楂红得很,酸中带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