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按御史缇骑的马蹄声消失在夜色中,带走了面如死灰的刘明远和那两个噤若寒蝉的衙役。河西村口死一般的寂静被瞬间打破,压抑已久的欢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藏在暗处的青壮们冲了出来,疏散的妇孺老弱也被接回,人们举着火把,将忘忧团团围住,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泪水。
“我们赢了!刘明远那个老贼被抓走了!”
“是忘忧姑娘!是忘忧姑娘救了我们!”
“还有陈老先生!还有黑石领!还有大家!”
人群沸腾着,激动地互相拥抱,诉说着刚才的惊险。王张氏紧紧攥着忘忧冰凉的手,老泪纵横:“姑娘!你可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呐!”
忘忧被这热烈的情绪包裹着,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疲惫。她轻轻抽回手,拍了拍王张氏的手背,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得发红的脸庞,提高了声音,尽管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乡亲们!静一静!”
她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刘明远伏法,是巡按大人明察秋毫,是朝廷王法昭彰!”她首先将功劳归于上意,这是必要的谨慎,“但眼下,还不是庆功的时候!”
她话锋一转,指向周围:“大家看看,我们的村子,被刘明远逼得十室九空,田地差点荒芜,水源还被污染!我们真正的仗,才刚刚开始!是要把这劫后的日子,重新过起来,过得比以前更好!”
这话如同一盆清醒的冷水,让兴奋的村民们冷静下来,看着确实有些狼藉的村落,纷纷点头。
“赵老伯!”忘忧看向激动得胡子直抖的赵老伯。
“姑娘!我在!”赵老伯连忙应声。
“立刻清点各村人数,核查有无伤亡损失。组织青壮,连夜修复被流寇和刘家家丁破坏的屋舍篱笆,首要确保妇孺老弱今夜有遮风避雨之处!”
“好!我这就去办!”赵老伯精神抖擞,立刻招呼几个老人分头行动。
“黑石领!”
“姑娘吩咐!”黑石疤上前一步,身上还带着搏杀后的尘土血气。
“你带巡逻队,加强警戒,尤其注意刘家集方向的动静,防止刘家残余势力狗急跳墙。同时,派出哨探,沿着上游河道,找到刘明远投毒的那个污坑,务必将其彻底填埋清理,从根源上切断污染!”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黑石疤抱拳,眼神锐利。
“陈老,”忘忧转向陈老先生,语气恭敬,“劳您执笔,以河西联盟全体村民之名,起草一份谢恩并陈情状,感谢巡按御史大人主持公道,并再次申明我等安分守己、勤事农桑之本心,恳请官府早日厘清地界,使我等能安心生产,完纳国税。”
陈老先生捻须颔首:“姑娘思虑周详,老朽即刻去办。”
“大山,铁柱,”忘忧又看向王大山和李铁柱,“你们组织人手,明日天一亮,便开始清理被污染的渠道,用我之前教的方法,撒石灰消毒,引清水冲刷。同时,后山新水源的勘探和引水工程,必须加快!这是我们未来的命脉!”
“是!忘忧姑娘!”两人齐声应道。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将劫后纷乱的人群重新拧成一股绳,指向共同的目标——重建家园。村民们看着忘忧在火光下沉静指挥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力量。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仿佛有着无穷的智慧和精力,总能带领他们走出绝境。
安排妥当,众人领命而去,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忘忧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冰凉的石磨边缘。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王张氏立刻上前扶住她,触手只觉她胳膊冰凉,且瘦得惊人。
“姑娘!你脸色太难看了!快回去歇歇吧!这儿有赵老伯他们呢!”王张氏心疼地劝道。
忘忧摇了摇头,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感,低声道:“我没事,大娘。我去看看后山疏散的人安置得如何。”
她挣脱王张氏的搀扶,步履略显虚浮却依旧稳定地朝着后山方向走去。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后山炭窑和山洞里,疏散的村民正被陆续接回,孩子们在母亲怀里熟睡,老人们互相搀扶着,脸上带着疲惫却安心的笑容。看到忘忧走来,人们纷纷围上来,激动地表达着感激。
忘忧一一安抚,仔细询问大家是否受伤,有没有挨冻受饿。她走到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面前,伸手轻轻摸了摸婴儿熟睡的小脸,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那妇人哽咽着说:“谢谢姑娘……要不是姑娘安排得早,我这娃儿……”忘忧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柔和。
巡视完安置点,确保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后,忘忧才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王张氏早已烧好了热水,硬逼着她喝下一碗滚烫的姜枣茶。
忘忧坐在炕沿,捧着粗陶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苍白的脸。她确实快到极限了。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夜探深山,与刘明远正面交锋,再到昨夜的精神高度紧张,早已将这具本就虚弱的身躯透支殆尽。方才在众人面前的镇定自若,全是靠一股意志力在强撑。
碗沿凑近唇边,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连忙用袖子掩住口。袖口内侧,一抹鲜红刺眼。她不动声色地将袖子卷起,将碗中微烫的糖水一饮而尽,一股暖流暂时压下了肺腑间的绞痛。
“姑娘,你……”王张氏眼尖,还是看到了她瞬间蹙紧的眉头和过分苍白的唇色。
“没事,累了而已。”忘忧打断她,放下碗,语气平静,“大娘,你也累了一夜,快去歇着吧。我坐坐就好。”
王张氏张了张嘴,看着忘忧闭目养神、明显不愿多谈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忘忧一人。油灯如豆,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她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刘明远这个心腹大患虽除,但她深知,事情远未结束。刘家集势力盘根错节,州府的钱经承尚未倒台,联盟的生存根基依然脆弱。后山的水源要引,被污染的土地要恢复,秋播迫在眉睫,与官府的地界纠纷需要最终裁定……千头万绪,都需要她支撑下去。
身体的状况她比谁都清楚,这具皮囊恐怕已难堪重负。但看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村民们清理废墟、重整家园的忙碌声响,听着孩子们安稳的呼吸声,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还不到倒下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不适,从炕头摸出炭笔和一块木板,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勾勒引水渠的改进方案和秋播作物的轮作规划。笔尖在木板上划出沙沙的轻响,与村中渐渐响起的、充满希望的劳作声,交织在一起。
黎明终于彻底驱散了黑暗,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劫后余生的河西联盟,在忘忧近乎燃烧生命的引领下,开始了艰难而又充满希望的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