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远的倒台,如同搬走了压在河西联盟头顶最大的一块巨石。消息如春风般传遍四野,不仅河西、王家坳、李家庄等核心村落欢欣鼓舞,连周边更多饱受刘家集欺压、先前持观望态度的小村落也纷纷派来了使者。
忘忧的小屋前,几乎每日都聚满了人。有来感激涕零,恳请加入联盟的;有来求取抗旱作物种子和农具改良图纸的;更有甚者,直接用扁担挑着简陋的礼物——几个鸡蛋、一包粗盐、甚至是一捆干柴,眼巴巴地希望“忘忧姑娘”能去他们村里“指点一二”。
面对这纷至沓来的热情,忘忧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反而愈发沉静。她深知,“普惠”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可及。联盟的根基尚浅,盲目扩张只会重蹈覆辙。
这日清晨,赵老伯、陈老先生、黑石疤以及联盟各村长者齐聚老槐树下,商议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盛名”。
“姑娘,如今咱们名声在外,十里八乡都看着呢!”赵老伯脸上既有自豪也有忧虑,“光是昨天,就有三个村子的里正来找我,想并入联盟,这……接是不接?”
黑石疤大手一挥:“接!干嘛不接?咱们现在兵强马壮,正好趁势把摊子铺大!”
陈老先生却捻须摇头:“黑石领,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联盟初定,规章未熟,若贸然吸纳,良莠不齐,恐生内乱。”
忘忧安静地听完众人议论,才缓缓开口:“陈老所言在理。联盟之利,在于同心。眼下,我们首要之事,非扩张地盘,而是巩固根本,并将‘方法’而非‘施舍’,传播出去。”
她让王大山搬来一块用木炭画满图形的大木板,上面清晰标注着联盟现有的村落、水系、田亩以及已探索出的周边地形。
“赵伯,”她指向木板,“劳您与各村长者,将联盟章程、水利建造要点、农具改良图样、轮作施肥之法,乃至联防组织要诀,分门别类,编纂成一套简易册本。不必精雕细琢,务求通俗易懂,即便粗通文字者也能看个大概。”
“编纂册本?”赵老伯有些疑惑。
“对。”忘忧点头,“此册非为珍藏,乃为传播。凡诚心求教之村,可赠予一套,并派一两名联盟熟手,前往指导数日,助其入门。此后,便靠他们自行摸索、因地制宜。我们提供的是‘渔’,而非‘鱼’。”
“妙啊!”陈老先生击掌赞叹,“授人以渔,则星火可以燎原!姑娘此策,方是长久之计!”
忘忧又看向黑石疤:“黑石领,联盟联防之制需坚持,但重心可稍作调整。除日常巡逻外,可抽调精锐,组成一支‘巡授队’,轮流前往依附村落,指导他们如何根据自身地形设置警戒、如何训练青壮自卫,而非一味依赖联盟庇护。”
“明白!让各村自己长出拳头来!”黑石疤一点就通。
“至于新附村落,”忘忧目光扫过众人,“可设一‘观察期’。联盟派员考察其村风民情,若确系同心同德,方可逐步纳入联盟互助体系,享受种子优先交换、技术共同研讨之利,但需共同承担联防义务。宁缺毋滥。”
条条安排,清晰缜密,着眼于联盟的可持续发展和技术的广泛传播,而非简单的规模膨胀。众人心悦诚服,纷纷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数月,河西联盟进入了一个平稳而高效的发展期。忘忧的身影愈发忙碌,她奔波于联盟各村的田间地头,实地指导新作物的试种,解决水利工程中遇到的具体难题,甚至亲自示范如何利用当地特有的植物制作土农药。她的脸色始终苍白,身形也日渐清瘦,偶尔在指导间隙会以手扶额,微微喘息,但每当村民投来关切的目光,她总是淡淡一笑,说声“无妨”,便又投入到工作中。
她的“普惠”之法开始显现威力。那套由陈老先生主笔、赵老伯等补充的《河西农事要略》册子,虽纸张粗糙,绘图简陋,却以其极强的实用性,如同长了翅膀般,通过求教者的口耳相传和手抄副本,流向更远的乡村。时常有陌生的农人慕名而来,站在田埂上,看着长势喜人的庄稼和精巧的水利设施,眼中充满惊叹与渴望。
联盟内部,在忘忧的引导下,也逐渐形成了良性循环。各村之间定期交流种植经验,交换良种,互助修建大型设施。黑石疤的“巡授队”成效显着,几个周边小村在指导下成功击退了小股流窜的匪徒,信心大增。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和生存智慧的秩序,在这片曾经绝望的土地上悄然生根、蔓延。
然而,王张氏和赵老伯等亲近之人,却愈发担忧地发现,忘忧的咳嗽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需要背过人才能剧烈地咳出一阵。她餐饭进食越来越少,夜晚小屋的灯光也常常亮至深夜,仿佛在与时间赛跑。
一日,忘忧正指导李家庄的村民在坡地试种一种耐寒的荞麦,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脚下踉跄,险些栽倒。幸得旁边的李铁柱眼疾手快扶住。
“姑娘!你怎么了?”李铁柱惊呼,触手只觉她胳膊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
周围村民都围了上来,面露忧色。
“没事,站得急了。”忘忧稳住身形,推开李铁柱的手,勉强笑了笑,脸色却白得吓人。
“姑娘,你快回去歇着吧!这活儿我们能干!”李老汉心疼地劝道。
“对,姑娘,你教的方法我们都记下了,你放心!”
众人纷纷附和,眼神中充满了真挚的关切。
忘忧看着一张张淳朴而焦急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也更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极限的临近。她点了点头,没有逞强,由王张氏陪着,缓缓走回小屋。
当晚,陈老先生前来探望,带来一个消息:“姑娘,州府传来公文,刘明远一案已审定,其罪证确凿,被判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钱经承亦因贪腐罢官下狱。巡按大人对联盟自救之举多有褒奖,已下文至县衙,正式承认联盟之合法,并责令县衙助我等厘清地界。”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联盟的生存权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赵老伯等人闻讯,喜极而泣,纷纷来到忘忧小屋前报喜。
然而,忘忧靠在榻上,听着窗外的欢呼,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只是微微颔首:“如此甚好。联盟……总算可以自立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完成使命后的空茫。
夜深人静时,忘忧挣扎着起身,就着油灯,开始整理她所有的笔记和草图——水利的、农事的、医药的、甚至是一些简单器械的制作方法。她写得极其认真,将复杂原理化为最浅显的步骤和图例。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王张氏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进来,见状眼圈又红了。
“就快好了。”忘忧头也未抬,笔尖沙沙作响,“把这些整理好,日后大家遇到难题,也好有个参照。”
王张氏看着她灯下愈发单薄的身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交代后事一般,心中莫名一酸,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忘忧似有所觉,停笔,抬头看向她,灯光在她眼中映出两点温和的微光:“大娘,别哭。万物有始有终。联盟已上正轨,陈老德高望重,黑石领勇武可靠,赵伯经验丰富,大山、铁柱他们也都成长起来……我已可放心。”
她的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慌。王张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将米汤放在她手边。
忘忧吹熄了灯,和衣躺下。窗外,联盟的村庄沉浸在梦乡中,宁静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