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番话,既全了皇帝的威严,给了刘昌龄实实在在的台阶与厚赏。
又对太子施以了看似严厉、实则周全保护的惩罚。
更将一场剑拔弩张的君臣冲突,巧妙转化为皇家对股肱之臣的“恩赏”与“抚恤”。
尹泰帝深吸一口气,心知皇后的处置无疑是眼下最能平息事端的方式。
他沉着脸,看向躲在皇后身后的尹昊清,怒斥道:“还不快滚回你的长青宫!若再让朕知道你阳奉阴违,定不轻饶!”
尹昊清如蒙大赦,在孙皇后眼神示意下,跟着小常子灰溜溜地退出了御庆宫。
尹泰帝这才看向刘昌龄,语气缓和了许多:“刘爱卿,你受委屈了,朕心甚愧。便按皇后说的办,你且回府好生休养,朕的赏赐即刻便到。”
刘昌龄跪伏于地,心中五味杂陈。
皇后的补偿不可谓不丰厚,姿态不可谓不周到,他若再行纠缠,反倒成了不识抬举。
只得叩首谢恩:“老臣……谢陛下、皇后娘娘恩典。”
只是,当他被内侍搀扶着,步履蹒跚地退出御庆宫时,手指触及那光滑刺痛的下巴,心中依然难受。
那股憋屈愤懑,以及对皇室未来的深深隐忧,并未因那即将到手的赏赐而消散分毫。
又是这样,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太子能改?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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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昊清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御庆宫,那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持续多久,就被一股强烈的窝火和不甘取代。
他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当着那老匹夫的面被父皇如此呵斥,还要禁足抄书!
这一切,都怪那刘昌龄多管闲事!
一股邪火在他胸中翻腾,扯过小常子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常子脸色一白,还想劝阻,却被尹昊清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得苦着脸照办。
刘昌龄怀着满腹的屈辱与忧思,在内侍的搀扶下,步履沉重地走在出宫的漫长宫道上。
阳光透过高耸的宫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一如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皇城,回到他那虽然清贫却温馨的家中。
行至一处宫苑转角,相对僻静,两侧红墙隔绝了大部分视线。
突然,一道颀长的身影带着几个小太监,好整以暇地从假山后转了出来,恰好堵住了他的去路。
不是那混世魔王尹昊清又是谁?
他头上的金冠在阳光照射下,金光灿灿,欣长身材,矜贵挺拔。
只是阴恻恻的眼神,给这副好样貌平添了些许遗憾。
刘昌龄心头一沉,暗道不好。
搀扶他的内侍也吓得松开了手,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哟,刘大人,这是要打道回府了?”
尹昊清双手抱胸,慢悠悠地踱步上前,俊美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讥诮:
“父皇和母后的赏赐,可还满意?”
刘昌龄强压着怒火:“老臣……谢殿下关心。赏赐乃陛下与娘娘恩典,老臣感激不尽。”
“感激?”
尹昊清嗤笑一声,逼近一步,几乎凑到刘昌龄面前,压低了声音。
“刘昌龄,本太子今日把话给你撂这儿!以后,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什么闲事该管,什么闲事不该管!”
“再敢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参奏本太子,下次剃的,可就不只是你的头发胡子了!”
这赤裸裸的威胁让刘昌龄气血上涌,老脸涨得通红。
他猛地挺直了原本微驼的脊梁,因为激动,残余的短须都在微微颤抖。
连日来的屈辱、对国事的忧虑、对储君不肖的愤懑,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太子殿下!”刘昌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老臣身为御史大夫,规谏君王,监察百官,乃是职责所在!
“殿下您身为储君,不思修身养德,勤奋向学,反而流连市井,赌博狎玩,恣意妄为,羞辱大臣!”
“此举岂止是有伤皇家颜面?简直是动摇国本!你想个太子吗?你就是个混世魔王!”
他越说越激动,伸手指着尹昊清,痛心疾首:
“您可知北境胡人虎视眈眈?可知朝中派系林立,各有算计?
“可知陛下为国事呕心沥血,夜不能寐?您呢?您除了会惹是生非,给陛下添堵,给朝廷抹黑,还会做什么?!”
“如此不学无术,顽劣不堪,将来如何承继大统,治理这万里江山,对得起尹氏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亿万黎民百姓吗?!”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质问,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尹昊清脸上。
他长这么大,何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痛骂过?
尤其还是被一个刚刚被他羞辱过的老臣!
那股被冒犯的狂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老匹夫!你敢教训我?!”尹昊清俊脸扭曲,猛地抬手,眼看就要一个耳光掴下去。
小常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抱住他的胳膊:“殿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尹昊清一把甩开小常子,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毕露:
“好!好你个刘昌龄!牙尖嘴利是吧?”
“本太子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你的嘴硬!”
“给我按住他!让他跪下!学狗叫!本太子要听听,你这忠臣的狗叫,是不是比别人响亮!”
随行的小太监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却又不敢违逆太子。
场面一时僵持,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刘昌龄面无血色,却倔强地昂着头,闭上眼睛,已然做好了承受更不堪羞辱的准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沉稳冷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太子殿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着玄色侍卫服的闫南青不知何时已立于数步之外,面无表情。
尹昊清动作一僵,怒火更炽:“闫南青?你来做什么?滚开!”
闫南青躬身一礼,语气毫无波澜:“陛下有旨,命微臣护送刘大人安全出宫。陛下还说,”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尹昊清:
“请殿下即刻返回长青宫,禁足期间,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亦不得再见外臣。”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熄了尹昊清嚣张的气焰。
父皇竟然料到了他会来找刘昌龄的麻烦!还派了闫南青来!
尹昊清死死瞪着闫南青,又狠狠剐了面色苍白的刘昌龄一眼,知道今日是无法得逞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所有怒火憋回肚子里,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好!好!闫南青,你很好!”
说罢,他猛地一甩袖袍,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戾气,转身大步离去,连背影都透着森然的怒意。
闫南青这才走到刘昌龄面前,微微颔首:“刘大人,受惊了。请随微臣出宫。”
刘昌龄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闫南青,又望向太子消失的方向,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劫后余生,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彻底沉没。
他对这位储君,已不仅仅是失望,而是深植于骨髓的厌恶与彻底的绝望。
他蹒跚着,跟在闫南青身后,一步步走向宫门。
阳光依旧炽烈,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份寒源于今日这无法磨灭的、源自东宫的深深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