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御史大夫府。
书房内,刘昌龄瘫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仿佛全身筋骨都被抽走了。
那顶象征着他三品官阶的深紫色梁冠被随手丢在书案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几缕被剪断的头发还粘在冠沿,诉说着不久前遭遇的奇耻大辱。
夫人蓝氏闻讯匆匆赶来,一见他那副尊容,惊得手中那柄绣着兰草的团扇“啪嗒”落地。
她扑到近前,颤抖的手指抚上丈夫那半边参差不齐的头发和光滑得刺手的下巴,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爷!您这……这……我就说那太子爷招惹不得!您偏要去触那霉头!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已是祖宗保佑了!”
刘昌龄摸着光溜溜、还隐隐作痛的下巴,重重地、饱含屈辱地叹了口气。
他将宫中情形,包括皇后如何安抚,陛下如何震怒又无奈,以及那些所谓的“赏赐”粗略说了一遍。
正说着,书房那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爹,您回来了?我新得了些雨前龙井,正想……”
一个清脆如溪涧敲击玉石的声音响起,随即,一个穿着浅碧色轻罗襦裙的身影轻盈地闪了进来。
来人正是刘昌龄离家十三载,刚刚归家不久的女儿——刘宝儿。
她年方十六,乌发如云,仅用一根素净的白玉簪子松松绾住,几缕发丝俏皮地垂在耳侧。
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尤其那双眸子,清澈明亮,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灵动的山水之气。
只是在鹤阳山与她那不拘小节的师傅相处久了,眉宇间少了寻常闺阁千金的娇怯,多了几分豁达与率性。
她献宝似的话还未说完,目光便落在了父亲那堪称“惨烈”的头部景观上。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春日暖阳骤然遇上寒冰,惊愕之后,是“腾”地一下燃起的熊熊怒火。
“爹!”刘宝儿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个箭步冲到刘昌龄面前,声音因愤怒而拔高。
“这是谁干的?!哪个杀千刀的敢这么对您?!女儿这就去拆了他的骨头!”
她说着,柳眉倒竖,转身就要往外冲,那架势,活脱脱就是要去找人拼命的江湖侠女。
在鹤阳山,师傅鞠涟殇教会她的不仅是武功,更是有仇必报、快意恩仇的性子。
“胡闹!宝儿,你给我站住!”刘昌龄又急又气,与蓝氏一同上前,死死拉住女儿。
“我的小祖宗哎!是……是东宫那位太子殿下!你去找他报仇?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太子?”刘宝儿身形一顿,随即怒火更炽。
“太子就能无法无天,随意折辱朝廷命官了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她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美目瞪得圆圆的,里面全是不服与愤慨。
“宝儿,你冷静些!”蓝氏死死攥住女儿的胳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那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咱们拿什么跟他讲道理?你爹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平安回来,皇后娘娘也给了赏赐,这事就算过去了。你若是再去闹,岂不是把咱们全家都往死路上逼吗?”
刘昌龄看着女儿因愤怒而涨红的小脸,心中既感温暖又觉酸楚。
女儿虽离家多年,但这维护家人的赤诚之心,却半分未减。
他压下心中的屈辱,放缓了声音劝道:
“宝儿,爹爹知道你心疼我。可天家威严,不容冒犯。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何况只是损了些须发。”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和悲凉。
刘宝儿看着父亲下意识又想摸胡子,手抬到一半尴尬放下的样子,看着他总是下意识想用宽大袖袍遮挡左侧头发的窘迫,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父亲向来注重仪表,太子此举实在是触到了他的痛处。
“爹,您别动。”刘宝儿忽然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灵动。
她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小巧的妆奁盒子回来了。
“宝儿,你这是……”
刘昌龄看着女儿打开盒子,里面是针线、剪刀、一些质地不错的黑色绸缎,甚至还有一小绺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与他发色相近的真发。
“给您改头换面呀!”
刘宝儿笑得像只小狐狸,拿起剪刀,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爹,您信不信女儿的手艺?”
刘昌龄还没反应过来,刘宝儿已经动手了。
她先是仔细端详了一下父亲那“泾渭分明”的头发,然后拿起剪刀,动作利落而精准。
将右边那些残留的、还算整齐的头发也修剪了一番,使其与左边被剪短的头发长度趋于一致,虽然还是短,但至少不再那么突兀刺眼。
“宝儿!不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刘昌龄还想挣扎。
“爹,现在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
刘宝儿手下不停,语气却带着安抚,“再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您放心,女儿保证,让您比之前更有风度!”
接着,她拿起那绺真发和黑色绸缎,穿针引线,手指翻飞,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养在深闺的千金。
她一边做,一边跟父亲聊天,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爹,您说这太子是不是闲得慌?有这功夫捉弄大臣,怎么不去多读两本圣贤书?”她撇撇嘴。
“唉,国之储君,如此顽劣,实非社稷之福啊……”
刘昌龄叹道,注意力果然被引开。
“所以呀,您跟他生气不值当。您想啊,他越是这样,不就越是衬托出像爹您这样刚正不阿的臣子的可贵吗?”刘宝儿巧舌如簧。
说话间,她手中的活计已经初见雏形。
她用黑色绸缎做底,将那绺真发巧妙地编织、固定在绸缎上,做成了一个极其逼真、弧度自然的鬓发带,正好可以覆盖住左侧那被剃光的头皮。
“来,爹,您低头。”
刘宝儿示意父亲配合。她小心翼翼地将这自制的“鬓带”戴在父亲头上,调整好位置,用细小的发夹在完好的发丝间固定住。
然后,她拿出剃刀和皂角膏,笑眯眯地看着父亲那几根倔强留在右边下巴上的“独苗”胡须:
“爹,这几根……看着怪孤单的,不如让它们去陪左边的兄弟们吧?咱们来个彻底的‘万象更新’!”
刘昌龄看着镜中自己那被修剪得短促却整齐的头发,以及左边那个巧夺天工、几乎看不出破绽的鬓带,心中的屈辱和尴尬竟然真的消散了大半。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儿:“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手艺?”
“嘿嘿,师傅她老人家有时候易容出去玩,我就在旁边打下手,看多了就会了嘛!”
刘宝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快嘛,爹,剃了剃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保证,没了胡子,您看起来至少年轻十岁!特别有……有那种名士风流、不拘小节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