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御史府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苏云澈风尘仆仆地从江南赶回,第一时间便来拜见刘昌龄。
他姿态谦恭,言辞恳切,绝口不提江南定亲受挫的尴尬,反而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世伯,”苏云澈微微躬身,面带恰到好处的愧色,“是云澈考虑不周,操之过急了。我与宝儿师妹多年师兄妹,骤然谈及婚嫁,一时难以适应,也是人之常情。云澈愿等,也愿意给她足够的时间。”
他抬眼,目光真诚地看向刘昌龄,“云澈对师妹的心意,天地可鉴,绝非一时兴起。只盼能常伴左右,细水长流,终有一日能打动她的心。”
刘昌龄看着眼前的晚辈,心中自是万分满意。
他捻须颔首,语气缓和了许多:“云澈啊,你如此体谅宝儿,老夫心甚慰。宝儿这孩子,早年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性子是倔了些,你多担待。”
“世伯言重了,能等待师妹,是云澈的福分。”苏云澈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势在必得。
两人这番对话,恰好被路过书房窗外的刘宝儿听了个真切。
她停下脚步,看着大师兄在父亲面前那副温良恭的模样。
想起在江南时,他也是这般温和体贴,转身却已让父亲同意了亲事,那般先斩后奏的行径,让她隐隐感到一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不适。
刘宝儿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书房,向父母表明了思虑已久的决定:“爹,娘,女儿想随师父云游四海,增长见闻。”
话音未落,室内气氛骤然凝固。
“不行!绝对不行!”蓝氏脸色霎时惨白,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声音带着惊恐的哭腔。
“宝儿,我的儿!你才回来多久?娘还没好好看看你,没好好补偿你这些年受的苦……你怎么能走?那江湖风雨,漂泊无定,你让爹娘如何放心得下?”
她仿佛又回到了送走女儿的这么多年的煎熬,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刘昌龄眉头已紧紧锁成川字,沉声道:“宝儿,安安稳稳跟在父母身边,才是正理。你母亲……”
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妻子,语气加重,“她身子本就因你之事郁结于心,一直未能大好,如何再经得起你远离的打击?你这是要她的命啊!”
父母的激烈反对,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索,瞬间捆住了刘宝儿渴望翱翔的翅膀。
她看着母亲泪如雨下、惊恐万状的脸庞,看着父亲凝重而不容置疑的眼神,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对自由天地的向往之火,在亲情沉重而无形的压力下,一点点微弱下去。
苏云澈在一旁适时温声劝道:“师妹,伯父伯母也是担心你。江湖路远,艰险难测,不如暂且安心留在京中,从长计议。”
刘宝儿抿紧嘴唇,最终将所有辩白咽了回去。
然而,巨大的心理压力与忧思,还是击垮了本就心脉孱弱的蓝氏。
第二日,她便真的病倒了,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紧紧拉着刘宝儿的手,泪水涟涟,反复呓语:“宝儿,别走……娘不能再失去你了……不能再失去了……”
望着母亲毫无血色、写满恐惧与依赖的脸,听着那气若游丝却字字诛心的哀求,刘宝儿所有离去的决心,彻底土崩瓦解。
愧疚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了这四方庭院之内。
在一个晨雾弥漫的清晨,刘宝儿含着泪,向着整装待发的鞠涟殇,深深拜了下去,肩头因压抑的哽咽而微微颤抖:“师父……徒儿不孝……不能随您去了……”
鞠涟殇看着眼前这被亲情羁绊牢牢锁住的爱徒,心中了然,亦是无限唏嘘。
她扶起刘宝儿,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叹道:“傻孩子,父母在,不远游。照顾好你母亲,亦是你的责任与尘缘。师父……独自云游惯了,无妨。”
她拍了拍刘宝儿的肩,留下一个洒脱却难掩孤寂的背影,独自一人,消失在了京城厚重的晨雾之中。
送别师父,刘宝儿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了一块。她独自站在渐散的雾霭中,望着师父离去的方向,身影单薄而寂寥。
苏云澈静默地走到她身后,目光复杂地掠过她清减的肩线。
他从江南追到京城,看到的却是她愈发沉寂、心扉紧锁的模样。
他心中清楚,她暂时忘不了那个太子,这认知让他嫉恨如毒虫啃噬,却又无可奈何。
他是极少数知晓太子与宝儿那段鹤阳山过往的人。
当刘宝儿恳求他务必对父亲隐瞒此事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允。
这正合他意,让太子在那老顽固刘昌龄心中永远定格在卑劣不堪的形象,对他苏云澈才最有利。
“宝儿,晨露寒重,进去吧。”苏云澈上前,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将一件披风轻轻递过。
刘宝儿恍若未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依旧沉默地望着远方。
***
尹昊清自江南空手而归后,情绪便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对“月儿”的疯狂思念与遍寻不着的焦灼挫败,像两股毒火交织,日夜焚烧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这日,他自西山军营打马回宫,行至喧闹市集,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个拐入深巷的侧影,那纤细的身形,那熟悉的步态,像一道闪电劈中他的脑海——是月儿!
“月儿!”他心脏骤停,狂喜与恐惧交织,来不及思索,猛地一夹马腹,策马便疯狂追去!
骏马吃痛,在拥挤的人流中横冲直撞,霎时间街面鸡飞狗跳,惊叫连连!
就在他即将冲入巷口的瞬间,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被吓到,惊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尹昊清猛地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险险踏落。
他心急如焚地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小巷,再看向地上痛苦呻吟的老妇人,强压下立刻追去的冲动,翻身下马,脸色阴沉得可怕,动作却异常迅速地俯身将老人扶起:“老人家!伤到何处?”
他一边快速检查,一边对惊慌失措的随从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快!送最近的医馆!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
他亲自将老人送至医馆,留下足额银钱,又严令医馆全力救治,这才心神不宁地离开,立刻加派人手去那小巷及周边仔细搜查,结果却依旧是无迹可寻。
他并不知道,那老妇人本身患有严重的心疾,此番惊吓跌倒,竟诱发了沉疴,几日之后,便在医馆药石罔效,溘然长逝。
一直在暗中紧盯着太子一举一动的尹成绪,立刻抓住了这绝佳的机会。
他手下的人巧妙地将消息散播出去,并刻意扭曲了关键事实,将流言导向最恶劣的方向:“太子殿下当街纵马,目无法纪,撞死无辜老妇,草菅人命!”
这经过精心炮制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刚正不阿、且对太子素来观感极差的刘昌龄耳中。
刘昌龄手中的青瓷茶盏被他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身为国之储君,未来天子,竟敢在闹市纵马行凶,践踏人命!”
“如此狂悖暴虐之徒,如何担当大任?!我大尹的江山社稷,难道要交到这等视民如草芥的昏聩之人手中吗?!”
苏云澈正好来访,听闻此事,冷笑连连,顺着刘昌龄的怒火叹息道:“太子殿下他……唉,行事向来乖张,只顾自己畅快,何曾将百姓安危放在眼里?远不及皇长子殿下仁厚贤明,体恤民情。”
他这番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话,如同精准浇在烈焰上的热油,让刘昌龄对太子的厌恶与不齿瞬间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