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闻言,猛地坐直了身体,凤眸圆睁:“你说什么?胡闹!李氏手握兵权,是你将来最大的倚仗!你竟要自断臂膀?”
“倚仗?”尹昊清摇头,眼神锐利,“母后,这究竟是倚仗,还是枷锁?是助力,还是他日悬在头顶的利剑?皇兄背后站着德妃和程家,他们岂会坐视李氏全力支持儿臣?这婚约,在儿臣看来,弊大于利。如今借此机会脱身,既能遂了某些人的愿,让他们放松警惕,也能让儿臣将来……可以自主选择真正想立为太子妃的人。”
他话语末尾,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但迅速被冷硬取代。
皇后是聪明之人,立刻捕捉到了儿子话语中的深意和那份罕见的情绪波动。
她沉吟片刻,怒火渐熄,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即便如此,此法也太过凶险!你这是拿自己的储君之位在赌!设计此事之人,其心可诛!”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是德妃!”尹昊清眼神冰冷,“而且,母后,这已非她第一次动手。”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字字如冰珠落玉盘:“儿臣在鹤阳山遇袭,除了前两波显而易见的匪徒,还有第三波人马前来取我性命,行事诡谲,手段狠辣,用的皆是军中搏杀之术,却刻意掩饰痕迹。儿臣事后多方查探,所有线索,最终都隐隐指向……程家禁养的暗卫死士。”
“程家?!”皇后倒吸一口凉气,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怒之外的骇然,“你可有证据?”
“目前尚无铁证。”尹昊清眉头紧锁,“程家做事极为干净,那些死士更是如同鬼魅,不留活口,不露痕迹。但儿臣确信,就是他们。德妃与皇兄,早已视儿臣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灯花。
皇后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从最初的震惊、愤怒,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母狼护崽般的狠厉。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尹昊清面前,伸手将他扶起。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好一个程氏!好一个德妃!”她的话语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森然冷意,“竟将手伸得如此之长,一次次谋害我儿!”
她看着比自己已高出许多的儿子,眼中既有心痛,更有决断:“清儿,你说得对。既然他们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名声暂时受损无妨,储君之位,母后绝不会让任何人动摇!”
太子叹口气说道:“我本无意于这江山社稷。可是……经过这次生死之劫,还有……为我心中所求。我必须强大起来——”
皇后为儿子的成长而感到欣喜。
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目光灼灼:“从现在起,你放手去做,暗中搜集程家与德妃勾结的证据,母后会在后宫替你周旋,稳住你父皇和太后。他们想用这断袖之名扳倒你,我们就利用这风波,让他们自己跳出来!届时,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尹昊清看着母亲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坚毅与冷厉,心中一定,反手握紧母亲冰凉的手:“儿臣明白。请母后放心,这一次,儿臣绝不会再被动挨打。”
母子二人的手紧紧交握,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凤仪宫内的烛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坚定。
***
皇长子府,书房内暮色渐深,尹成绪独坐案前,指尖那份密报上的污浊言辞,让他心底翻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太子的丑闻,正是他等待已久的突破口。
然而这份隐秘的狂喜,很快被记忆中德妃冷冽的声音打断。
那日,在他因师父到来而心潮澎湃,急切想要拜见时,德妃的告诫如同一盆冰水,不仅浇熄了他的冲动,更将一份冰冷的权谋刻入他心中。
“收起你那点不该有的心思!”德妃端坐于上,凤目含威,语气斩钉截铁,“鹤阳山的经历,是你必须掩埋的过去!至于刘府那个丫头……”她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冷笑,“绪儿,你更要明白,她父亲刘昌龄,才是关键。”
尹成绪心头一紧,垂首敛目,听德妃继续剖析:“刘昌龄此人,耿介固执,犹如一块又臭又硬的磐石,对太子更是厌恶至极。如今太子自毁长城,正是天赐良机。我们要做的,是设法将这块磐石,暂时挪到我们的阵前,让他去冲撞太子,吸引清流火力。”
她微微前倾身体,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算计:“利用他对太子的恶感,许以未来朝堂清靖的愿景,暂时将他拉拢过来。但你要记住,”德妃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尹成绪心底,“此人绝非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其心不在你我,他日若成事,必是阻碍。如今用之,将来……必要除之。”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带着血腥的决绝。
“所以,”德妃靠回椅背,恢复了雍容的姿态,语气却更加冰冷,“趁早抛下你与那刘宝儿可笑的师门之情。此刻若与她亲近,只会让刘昌龄警觉,坏我大事。冷着,疏远着,才是上策。让他刘家父女都摸不清你的态度,将来利用起来,才更方便,舍弃之时,才更无挂碍。”
……
回忆至此,尹成绪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
德妃的话如同最严酷的律令,将他内心深处对师门、对宝儿最温暖的眷恋,打入了冰冷的利用与算计的牢笼。
他并非毫无挣扎,那个在鹤阳山会因师妹一个笑容而欢喜整日的少年,依然在他心底某个角落微弱地喘息。
但现实的残酷,权力的诱惑,以及对坠落深渊的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最终没有去拜见师父,只听说师父云游离去后,曾一度懊恼得夜不能寐,但如今,他已更深地陷入这权欲的泥沼,身不由己。
他与大师兄也心照不宣,从不提同门之义。
虽然在大师兄苏云澈庞大财力的暗中支持下,为他做了许多“大事”,但对外却只宣扬自己因贤德而受“万民爱戴”。
他完美地扮演着德妃为他设定的角色——一个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与太子的“荒唐”形成鲜明对比的贤王。
尹成绪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如墨,吞噬了最后的天光,也仿佛吞噬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属于“尹成绪”本身的温度。
他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眼底深处,一丝对过往的怀念如星火般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阴沉与决绝覆盖。
他轻轻闭上眼,德妃的话语与宝儿昔日的笑靥在脑中交错,最终,前者的冰冷压倒了后者的温暖。
“宝儿……师兄……”他在心中无声地道别,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斩断过往的决绝,“对不起了。”
这条路,他已无法回头。
所有的温情,都成了必须割舍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