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别院的冬日,是喧嚣皇城中人难以想象的静谧仙境。
温泉池引自地下活水,终年氤氲着乳白色的湿热蒸汽,将严寒隔绝在外。
池边,几株老梅正值盛放,虬劲的枝桠上积着未化的新雪,衬得那凌寒绽放的点点红梅愈发娇艳夺目,冷香混合着硫磺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放松的味道。
远处山峦覆雪,近处亭台楼阁半隐于雾气之中,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卷。
帝后尹泰帝与孙悦榕移驾至此已一月有余。褪去了厚重的龙袍凤冠,换上了轻便舒适的常服,每日里泡温泉、赏梅、对弈、读书,偶尔沿着清扫出来的小径漫步山间,听风看雪,日子过得简单而惬意。
跟随伺候的宫人都被严令不得随意打扰,只留几个心腹内侍远远候着。
多年来紧绷的神经,在这山水之间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松弛。
然而,松弛并非放任。
来自京城紫禁城的奏报,依然每日按时送达,风雨无阻。
只是如今,尹泰帝翻阅这些奏章时的心情,已与在位时截然不同。
这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冬日的云层,洒在温泉殿通透的琉璃窗上,室内暖融如春。
尹泰帝只着一身靛青色云纹棉袍,未束金冠,长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
他手中拿着的,不是需要他即刻批复的急件,而是近日重要朝务的邸报汇总,以及——太子尹昊清批阅过的一些关键奏章的副本。
孙皇后坐在他身侧的绣墩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盘新从南方快马加鞭送来的蜜橘。
她纤白的手指灵巧地剥开金黄的橘皮,仔细剔去白色的橘络,将饱满多汁的橘瓣递到皇帝嘴边。
尹泰帝有时会就着她的手吃下,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手中的文书。
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逐渐发生了变化。
最初是惯常的闲适与浏览,随即,目光在某一行字上停留,变得专注起来。
接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一个欣慰的弧度,最终,化为一声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带着无尽轻松与满足的悠长叹息。
那叹息里,没有疲惫,只有尘埃落定的安然。
他将其中一份奏报轻轻推到皇后面前,手指点着上面朱红色的批注。“悦榕,你仔细瞧瞧这个。”
孙皇后接过,那是一份来自北境云州总督的奏报,详细陈述了太子推行“边境五市新策”半年来的成效。
奏报中写道,新策摒弃了以往严苛限制、极易引发摩擦的旧法,改为划定特定互市区域,明定规则,派驻官员协调,并适当减免入市商税。
不过半年,云州边境原本紧张的局势明显缓和,互市交易日渐繁荣,皮毛、药材、茶叶、铁器等货物流通顺畅,边民收入增加,滋事斗殴大幅减少,甚至有不少边境部族主动请求内附安置。更重要的是,边境驻军的部分日常补给可通过互市更便捷地获取,减轻了长途转运的损耗和压力。
而太子的朱批,清晰地写在奏报末尾:“‘因地制宜,不拘古法;宽严相济,稳中求进。云州所奏甚好,着吏部记功。边贸之利,在通有无,在安民心,在固疆土。各处情形不同,可令北境各州参酌云州例,详察本地实情,拟具体条陈上奏,不可一概而论,盲目照搬。’”
字迹是尹泰帝熟悉的、属于儿子的笔锋,却比记忆中更加沉稳有力,挥洒间自带一股从容笃定的气度。
批示内容更是条理清晰,既有对云州成效的肯定与嘉奖,又冷静地指出了推广需谨慎、要因地制宜的关键,思虑周全,毫无少年人的急躁与冒进。
“因地制宜,宽严相济……”
孙皇后轻声念着,眼中泛起柔和而骄傲的光芒,“既提振了边贸民生,又稳住了边境局势,还想到了后续推广的方略。这番处置,当真老练周到,已颇具……一代明君的章法了。”她将“明君”二字说得很轻,却格外清晰。
尹泰帝含笑点头,又拿起另一份密奏。
这是监察御史暗访京畿地区后写回的汇报,详细描述了“轻徭薄赋”新政在试点州县推行后的景象:
以往因赋税沉重而抛荒的田地,被重新开垦出来;市集上人流明显增多,小商小贩的叫卖声都响亮了不少;
许多农户的脸上不再是愁苦,而是有了盼头的亮光;甚至有些地方,乡绅富户在官府引导下,开始尝试修建小型水利,改善灌溉。
“不止于此啊,悦榕。”
尹泰帝将密奏也递给皇后,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在雪中怒放、生机勃勃的红梅,仿佛透过这静谧的山景,看到了京城中那个正在御书房里伏案劳形、却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儿子。
“你看他,借郑国舅案立威,一举震慑朝野。紧接着,便趁势推行吏治考核,筛下去一批庸官蠹吏;清查田亩,将世家豪强隐匿的土地挖出来不少;减免赋税,让利于民。这一连串动作,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他顿了顿,语气中满是激赏,“或许仍有阻力,仍有暗流,但你看这些奏报,新政确确实实在推行,在生效。这已非小聪明、小手段,而是胸怀沟壑、调度有方的治国之雄才矣。”
孙皇后仔细看着密奏,频频点头,听到皇帝如此高的评价,眼中不由有些湿润。
“是啊,清儿他……真的长大了。再不是那个需要臣妾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需要陛下您时时提点甚至斥责的莽撞少年了。”
“更重要的是这里,”
尹泰帝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神色郑重,“他心中有杆秤,端得稳稳的。一头是律法江山,重若千钧;一头是百姓民生,系着社稷根本。你看他对郑耀宗,贪墨军饷、纵仆行凶,罪证确凿,便毫不容情,夺爵、抄家、流放,维护的是法度尊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可他对郑国舅,对郑家其他无辜之人,却又留了余地,保其尊荣,给其生路,顾全的是血脉亲情,安抚的是皇祖母之心。而这推行新政,减免赋税,惠泽的则是万千黎民。这份既刚且柔、既明法度又通人情的格局与担当,朕……心中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