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驶离主干道,拐进一条栽满白杨树的小路。林晚星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里的小提琴硌着肋骨,传来熟悉的、带着点安心的重量。
“姑娘,前面就是仓库区了,确定在这儿下?”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疑惑。
“嗯,麻烦停在路口就行。”林晚星付了钱,推开车门,冷风立刻灌进衣领,带着郊外特有的草木气息。
按照地图上的标注,她沿着白杨树小路往里走,尽头是一排废弃的旧仓库,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只有中间那扇铁门刷着新漆,门楣上挂着块不起眼的木牌,刻着“星巢”两个字,字体清瘦,像用琴弓刻上去的。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拿出那片银杏叶形状的钥匙。插进锁孔时,她的指尖微微发颤,“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木质香和电子设备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外面的萧瑟不同,里面被改造成了一个宽敞的空间,墙壁上贴满了深灰色的隔音棉,屋顶悬挂着几盏柔和的射灯,正中央是一个半圆形的录音台,旁边放着把舒适的沙发椅,最里面的隔间里,麦克风支架静静立着,像个沉默的倾听者。
她走到隔间门口,轻轻推开玻璃门。里面更安静,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林晚星放下帆布包,拿出小提琴,没有立刻架起,只是坐在椅子上,抱着琴,感受着这份绝对的安静。
没有婴儿的哭闹,没有陆寒枭若有似无的注视,没有管家小心翼翼的问候,甚至没有窗外的风声——隔音棉将所有外界的声音都挡在了外面,这里像个独立的星球,只有她和怀里的琴。
林晚星坐了很久,久到射灯的光在地板上移动了一寸又一寸。她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毛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眼角还有未消的淡青色,像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
多久没有这样独处过了?
久到她几乎忘了,不做陆太太,不做两个孩子的母亲,只做林晚星,是什么感觉。
她慢慢将小提琴架在肩上,琴身贴着锁骨,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轻颤。左手按在指板上,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右手握着琴弓,悬在琴弦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拉吧,这里没人会听,没人会评判,甚至没人会知道。
琴弓终于落下,第一个音响起时,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林晚星皱了皱眉,却没有停下,手指在指板上笨拙地移动,拉出一段不成调的旋律,像个刚学琴的孩子,磕磕绊绊,却带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
她没有拉任何熟悉的曲子,也没有看任何乐谱,只是凭着心里的感觉,让音符随意流淌。有时是急促的跳音,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带着喘不过气的慌张;有时是悠长的拖音,像深夜里的叹息,裹着化不开的委屈;有时又突然拔高,尖锐得像一声压抑的呐喊,在隔音的空间里炸开,又被厚厚的棉垫吸走,留不下一点痕迹。
拉到动情处,她的肩膀开始颤抖,琴弓在弦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噪音。林晚星没有停,反而更用力地拉动,仿佛要将心里积压的所有东西——那些被监控的窒息,那些被误解的痛苦,那些失去母亲的悲伤,那些成为母亲的惶恐——都通过这把琴,倾泻出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琴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没有擦,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冰凉的,却带着种释放的灼热。
“为什么……”她哽咽着,不是在问谁,只是无意识地呢喃,琴弓却没有停,“为什么是我……”
旋律变得更加混乱,时而急促,时而低沉,时而像暴雨拍打着窗户,时而像迷路的孩子在哭。这不是音乐,甚至算不上旋律,只是一堆破碎的音符,像她被揉皱的心,被撕扯的过往,被打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生活。
林晚星不知道自己拉了多久,只知道手臂越来越酸,指尖越来越麻,喉咙越来越紧,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她才猛地松开琴弓,任由小提琴从肩上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马拉松。隔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咚咚”的跳动声,清晰得像在敲鼓。
刚才那场混乱的“演奏”,像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冲刷掉了附着在心上的尘埃。虽然疲惫,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东西,真的随着音符被留在了这个空间里,没有跟回来。
林晚星慢慢捡起地上的小提琴,轻轻擦去琴身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个受伤的朋友。她将琴放回琴盒,锁好,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射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像母亲的手。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琴遇到瓶颈,坐在琴房里哭,母亲没有骂她,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坐在旁边,安静地陪着,等她哭够了,递过一杯温热的牛奶,说:“哭完了?哭完了再拉一遍。”
那时的眼泪是甜的,带着被纵容的委屈。现在的眼泪是涩的,却带着破茧的勇气。
不知道又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发暗,林晚星才站起身,拿起帆布包,推开隔间的门。录音棚里空荡荡的,刚才那些混乱的音符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气息。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亮着灯的隔间,像在告别一个秘密的朋友。然后轻轻带上门,将所有的情绪和旋律,都锁在了里面。
打车回到陆宅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庭院里的路灯亮着,暖黄的光将银杏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晚星走到门口,看到陆寒枭正站在门廊下,手里拿着件她的外套,像是等了很久。
“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没有询问,没有探究,只是自然地将外套递过来,“外面冷。”
林晚星接过外套,披在肩上,指尖触到他残留的温度,没有像往常那样缩回。“嗯。”
“孩子们睡了,”他侧身让她进来,“张妈留了汤,热一下就能喝。”
“好。”
两人并肩走进客厅,没有多余的话。陆寒枭看着她的侧脸,灯光下,她的眼眶红红的,眼下的淡青色似乎更深了些,嘴唇有些干裂,却不像往常那样紧抿着,而是带着点放松的弧度。
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种麻木的平静,也不是那种警惕的戒备,而是像暴风雨后的海面,虽然还有点浑浊,有点空洞,深处却藏着种沉淀后的平静,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翻涌过后,终于落回了海底。
陆寒枭的心轻轻一颤。他能感觉到,她经历了什么,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那一定是场重要的、属于她自己的战争。而现在,她带着一身疲惫,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新生的气息,回来了。
“我去热汤。”他转身走向厨房,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林晚星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色,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里面的小提琴安静地躺着,像个藏着秘密的宝盒。
她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去那个录音棚,不知道下一次拉琴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那些被释放的情绪会不会再次堆积。但她知道,今天下午的那几个小时,那些破碎的旋律,那场无声的哭泣,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一份关于勇气,关于接纳,关于与自己和解的礼物。
厨房传来汤碗碰撞的轻响,陆寒枭端着两碗汤走出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热气腾腾的,是她爱喝的玉米排骨汤,里面放了她喜欢的山药。
“尝尝。”他在她对面坐下,自己却没动,只是看着她。
林晚星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着空荡荡的胃。玉米的甜,排骨的香,山药的绵,混合在一起,是家的味道。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陆寒枭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柔和,像盛着汤里的热气,没有催促,没有期待,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像在说:没关系,慢慢来,我等你。
林晚星的嘴角,忽然轻轻弯了弯。
这笑容很淡,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浅浅的涟漪。陆寒枭看着这抹笑意,心里忽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那些被锁在录音棚里的破碎旋律,那些在沉默中流淌的温柔瞬间,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汇聚。
或许这条路依旧漫长,或许未来依旧充满未知,但只要她愿意迈出脚步,只要他愿意耐心等待,总有一天,那些破碎的音符会重新组合,那些沉默的瞬间会变成温暖的陪伴,让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奏响属于他们的,独一无二的旋律。
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两人之间曾经的隔阂。林晚星低下头,继续喝汤,勺子碰到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个温柔的句点,也像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