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苏州河南岸的断壁残垣上。
疲惫的战士们用刺刀撬开日军罐头的铁皮,罐头里的鱼肉早已发臭,他们却捏着一块塞进嘴里,腥臭味刺得喉咙发紧,胃里翻江倒海。
身边的战士们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没人说话,只有牙齿咬碎骨头的“咔嚓”声,混着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在死寂的废墟里格外清晰。
“咳……咳咳……”春丫扶着墙干呕起来,她的白大褂下摆已经被血渍和泥污糊成了深褐色,胳膊上的绷带又渗出了血。
吴邪把水壶递过去,壶底最后几口浑浊的水晃了晃,春丫抿了一小口,又递回来:“你留着。”
吴邪没接,抬手将水壶扔给了不远处一个嘴唇干裂的少年兵。
那孩子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左手被炸掉了两根手指,此刻正用剩下的三根手指笨拙地往步枪里压子弹。
水壶砸在他怀里,他愣了愣,抬头看吴邪,眼里闪着光,像只受惊的小鹿。
“团长,”赵龙拖着条伤腿走过来,裤管卷到膝盖,纱布裹着的小腿肿得像根紫萝卜,国军那边刚收到命令,委员长让他们再守十天,最少十天。
他从怀里掏出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字迹被血渍晕开了大半,说是……说是等九国公约会呢,盼着洋人能拉咱们一把。
吴邪接过纸,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辨认上面的字。
风从弹孔密布的墙洞里灌进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吹得纸页簌簌发抖。
他想起昨天夜里从日军尸体上搜来的情报,上面用生硬的中文写着:“第三师团、第十一师团于苏州河下游强渡,目标直取南京。”情报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旗,像只吸血的蚂蟥。
“洋人?”钱炮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把重机枪的枪管往断墙上架得更稳些,上次九国会议,洋人看着小鬼子占了东三省,眼皮都没眨一下,这次能指望他们?
他的肩膀被弹片削去了一块肉,说话时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委员长是被枪炮打懵了,还是觉得士兵的命不值钱?
“闭嘴!”吴邪低喝一声,声音却没什么力气。
他知道钱炮说的是实话,可眼下这局势,除了硬撑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看向东边,外滩的方向隐约有灯火闪烁,那是租界,洋人们在那里喝着咖啡,看着河对岸的中国人像蝼蚁一样死去,就像在看一场热闹的戏。
“挖工事,他们不撤我们也不撤。”吴邪把那张命令纸揉成一团,塞进弹壳堆里,赵龙,带弟兄们把西边那片废墟清出来,筑三道防线,第一道用沙袋,第二道埋地雷——就用日军那批没炸响的,第三道……他顿了顿,看向那些被炸断的钢筋,用钢筋混凝土块,垒成鹿砦。
“那咱们呢?”春丫轻声问,她正给一个腹部中弹的战士包扎,那战士已经没气了,眼睛却圆睁着,望着灰暗的天空,春丫伸手帮他合上眼,指尖抖得厉害。
他走到那挺重机枪旁,趴下来试了试角度,枪口正对着河面。
对岸的日军营地亮起了火把,连成一片,像条吐着信子的赤练蛇。
他数了数,至少有三十个火堆,每个火堆旁都围着密密麻麻的人影,昨天侦察兵说的三个师团,怕是没掺假。
“刘毅,”吴邪喊了一声,那个在姚家渡拼刺刀的汉子立刻瘸着腿跑过来,脸上的刀疤还在淌血,你带五十个人,去把周家镇那几栋没塌的楼炸了,砖石用来堵路。
告诉弟兄们,把能拆的木料都拆下来,晚上点烽火,让南岸的友军知道咱们还在。
刘毅刚要走,又被吴邪拉住,吴邪从怀里掏出块怀表,表盖碎了,指针停在三点十分——那是他刚上战场的时间。
“拿着,”他把怀表塞进刘毅手里,“要是……要是咱们没撑到十天,你带着活着的弟兄往南撤,去找88师陈副旅长的大部队。”
刘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把怀表往回塞:“团长你这是说啥屁话!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这是命令!”吴邪的声音突然提高,震得废墟里的尘土簌簌往下掉,咱们守在这里,是为了给大部队争取时间,不是来送死的!能多活一个,就多一份打鬼子的力量,懂吗?
刘毅咬着牙,把怀表攥得咯吱响,最后狠狠点头:“是!”转身时,吴邪看见他抹了把脸,在脸上划出两道血痕。
天彻底黑透时,第一道防线总算筑好了。
沙袋堆得半人高,里面塞着泥土、碎石,还有日军的尸体——实在找不到那么多沙子,只能用这些“肉沙袋”凑数。
钱炮把重机枪架在沙袋后面,枪管上搭着块破布,防止露水打湿。
他眯着眼,透过瞄准镜盯着河面,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卷,那是从日军军官尸体上搜来的。
“吴长官,你说洋人真能帮咱们吗?”一个年轻战士抱着步枪,坐在沙袋上问。他叫小柱子,才十六岁,是从北平逃难来的学生,我爹说,洋人最讲公理,他们会管的。
吴邪蹲在他身边,用刺刀在地上画着防线图:“公理?公理是靠枪杆子打出来的。”他指着对岸的日军营地,“小鬼子手里有枪,所以他们敢占咱们的地,杀咱们的人。洋人手里也有枪,他们的公理,是给有枪的人讲的。”
小柱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指着天空喊:“快看!是飞机!”
几架飞机拖着尾焰从云层里钻出来,轰鸣声震得耳膜发疼。吴邪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看清机翼上的太阳旗后,狠狠往地上啐了口:“狗娘养的,又来炸了!”
“隐蔽!”钱炮嘶吼着扑过来,把小柱子按在沙袋后面。紧接着,炸弹像雨点一样砸下来,大地剧烈摇晃,仿佛要翻过来。
吴邪被气浪掀翻在地,一块滚烫的弹片擦着他的额头飞过,在他眉骨上留下道血口子。
他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去拽身边的战士,可刚拽起一个,就看见小柱子刚才坐的地方被炸出个大坑,那杆崭新的步枪断成了两截,枪托上还刻着个“孝”字。
“娘的!”吴邪红着眼要冲出去,被赵龙死死抱住。
赵龙的腿已经不能动了,脸上全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团长!不能去!去了也是白死!”
轰炸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直到飞机的轰鸣声消失在远处,废墟里才渐渐有了动静。
吴邪推开压在身上的碎砖,爬起来清点人数。
第一道防线炸塌了一半,五十多个弟兄没了声息,一个连长被埋在沙袋下面,只露出只攥着机枪扳机的手。
“挖!快挖!”吴邪疯了似的用手刨土,指甲缝里全是血,战士们也跟着刨,手指磨破了,就用刺刀挖。
等把他拖出来时,他的胸口已经被巨石砸塌了,眼睛却还圆睁着,盯着北岸的方向。
春丫跪在地上,给还有气的伤员包扎。
她的白大褂被弹片划开了个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全是擦伤。
一个腹部中弹的战士拉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医生……我想我娘……”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春丫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战士脸上,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吴邪站在第二道防线后面,看着河面上漂浮的日军冲锋舟,突然笑了。
他的眉骨在流血,顺着脸颊淌进嘴里,咸腥的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在河里摸鱼的日子。
那时候苏州河的水是清的,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哪像现在,黑得像墨,腥得像血。
“弟兄们,”吴邪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传遍了寂静的废墟,委员长让国军守十天,但他们留下的人数不多,我们必须帮他们一起守十天。
他捡起地上的步枪,枪口指向对岸,“不是为了洋人,不是为了公理,是为了咱脚下的地,是为了那些没来得及跑的老百姓!”
他身后,活着的战士们纷纷站起来,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瘸了腿,还有的被弹片打瞎了一只眼,可他们都握着枪,枪托抵在肩上,像一丛丛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
“把地雷线接好!”吴邪吼道,“让小鬼子尝尝咱们的厉害!”
河对岸,日军的冲锋舟又开始蠢蠢欲动,黑压压的像一群准备过江的蚂蟥。
吴邪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硝烟和血腥气,却觉得格外踏实。他
知道,接下来的十天会比地狱还难熬,但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这道防线就不能垮。
阳光终于刺破云层,照在苏州河上,河面波光粼粼,像铺了一层碎玻璃。
吴邪眯起眼,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了远方的炮声,那是友军的支援?还是日军的增援?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眼前的鬼子打回去,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