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的晨雾裹着咸腥的海风,黏在金山卫的芦苇荡上。
王根生把步枪插进泥里,用袖子擦了擦睫毛上的白霜——这是他在海边守着的第三个通宵,裤脚早已被潮水泡得发硬,靴子里能倒出半杯浑浊的海水。
“根生哥,你闻啥呢?”旁边的小兵狗剩凑过来,冻的吸了口冷气,是不是有鱼腥味?
王根生没说话,只是眯起眼望向远处的海面。
雾气深处,隐约有黑点在蠕动,像一群浮出水面的鲨鱼。
他心里咯噔一下,昨天夜里就觉得不对劲,潮水里混着股铁锈味,不是渔船的味道,是军舰的。
“吹号!”王根生猛地拽起狗剩,嗓子劈得像被砂纸磨过,快吹集结号!
黄铜军号还没凑到嘴边,海面上突然炸开一团火光。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滩涂都在颤,芦苇荡像被狂风扫过般弯下腰。
王根生被气浪掀翻在泥里,满嘴都是腥咸的泥浆,他挣扎着抬头,看见第一道防线的沙袋堆像纸糊的一样散了架,守在那里的老李和他的半个连,连人带枪都炸成了碎末,溅在芦苇上,红得像熟透的野草莓。
“是军舰……鬼子的军舰!”狗剩抱着头尖叫,他的军帽被炸飞了,露出光秃秃的后脑勺,好多艘!
王根生爬到一块礁石后,掏出望远镜。
镜片上的水汽被他用袖口擦了又擦,终于看清那片黑压压的船舰——不是几十艘,是上百艘,桅杆像插在海里的密林,舰炮的火光在雾中一闪一闪,像鬼火。
他数了数,光大型战列舰就有十几艘,炮口比他家村口的老槐树还粗。
“狗剩,往上海报信!”王根生把望远镜塞给小兵,告诉张总司令,鬼子从金山卫登陆了,最少一个师团!
狗剩刚跑出去两步,又被他拽回来:“把这个带上!”王根生扯下胸前的血符——那是他娘求来的平安符,用红布包着灶心土,路上机灵点,别被流弹打着。
小兵攥着血符,点点头,转身钻进芦苇荡,瘦小的身影很快被雾气吞没。
王根生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清楚,这孩子大概率是回不来了。
一路上全是荒滩和水洼,就算躲过炮弹,也可能陷进泥潭里,成为野狗的口粮。
“弟兄们,”王根生扯开嗓子喊,声音在炮声中忽明忽暗,咱就两个连,守不住滩涂,但也不能让鬼子舒坦登陆!
他指着不远处的堤坝,都给我躲到坝后面,等鬼子的登陆艇靠近了,再打!
剩下的三十多个战士,有一半是刚抓来的壮丁,手里还握着锈得掉渣的步枪。
他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堤坝后,裤管上的泥浆甩成了冰碴子。
海面上的登陆艇像下饺子似的涌过来,绿色的帆布在雾中格外扎眼。
王根生数着,第一波就有二十多艘,每艘艇上都站满了戴钢盔的日军,刺刀在雾里闪着冷光。
舰炮还在轰鸣,堤坝后的泥土被一次次掀起,溅在战士们脸上,又冷又硬。
“打!”王根生扣动扳机的瞬间,感觉枪身震得他肩膀发麻。子弹呼啸着钻进登陆艇的帆布,溅起几点血花,堤坝后的枪声顿时响成一片,像爆豆一样。
日军显然没料到滩涂上还有抵抗,登陆艇乱了阵脚,有两艘撞在一起,日军纷纷掉进海里,溅起的水花里混着惨叫。
但很快,艇上的重机枪就扫了过来,子弹打在堤坝上,泥块飞溅,一个刚参军的少年兵来不及哼一声,脑袋就开了花,红的白的溅了旁边老兵一脸。
“扔手榴弹!”王根生吼着拔开保险栓,在手里攥了两秒,猛地扔向最近的登陆艇。
爆炸声响起时,他看见一个日军军官的军靴飞了起来,落在芦苇荡里,靴底还沾着泥。
可登陆艇实在太多了,刚打退一波,又一波涌了上来,日军像蚂蚁一样爬下艇,蹚着水往滩涂冲,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口号,刺刀组成的寒光比潮水还密。
“根生哥!子弹没了!”一个战士哭喊着,把空弹匣扔在地上,咋办啊?
王根生摸了摸腰间,只剩下最后一颗手榴弹。
他看了看堤坝后,活着的人不到十个了,狗剩报信还没回来,上海那边怕是还不知道这里的事。
远处的芦苇荡在燃烧,是日军的燃烧弹,火舌舔着雾,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橘红色。
“拼刺刀!”王根生拔出刺刀,卡在步枪上,咔嗒一声脆响,咱是中国军人,死也得死在阵地上!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见日军的刺刀刺穿了老兵的胸膛,老兵却死死抱着那个日军,咬掉了他的耳朵。
王根生的刺刀捅进另一个日军的肚子,拔出来时带出一串肠子,腥臭味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想起娘在村口送他时煮的鸡蛋,黄澄澄的,还带着余温。
不知砍倒了多少人,王根生的胳膊被刺刀划开了个大口子,血顺着指尖滴在泥里,晕开一朵朵小红花。
他背靠着堤坝,看着越来越多的日军涌上滩涂,突然笑了——原来这就是打仗啊,不是戏文里唱的那样威风,是疼,是腥,是眼睁睁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却啥也做不了。
“根生哥!”狗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这孩子浑身是泥,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张总司令……张总司令让咱……
王根生刚想回头,就感觉后背一凉。
他低下头,看见一截刺刀从胸前穿了出来,带着热气的血喷在刺刀上,像开了朵红玫瑰。
他慢慢转过身,看见一个日军少尉正狰狞地笑,手里还攥着狗剩的血符。
“去你娘的!”王根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里的手榴弹砸向那日军,同时拽响了引线。
爆炸声吞没了一切。
***沪上市区的炮火声里,张将军捏着电报的手在抖。电报上的字被汗水晕开了,“金山卫失守”几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对着电话吼:“让67军立刻去松江!立刻!就算爬也要爬到松江!”
电话那头是第67军军长的声音,带着喘:“总司令,部队被鬼子的飞机堵在青浦了,过不去啊!弟兄们扛着机枪在麦地里跑,跟靶子似的……”
“我不管!”张发奎把军帽摔在桌上,黄铜帽徽在灯光下闪着冷光,松江是上海的后门,丢了松江,咱在上海的弟兄全得被包饺子!告诉吴仁,就算只剩一个人,也要把松江守住三天!三天就够!
挂了电话,张走到窗边,窗外的夜空被火光染成了紫黑色,炮弹的曳光弹像流星,一颗接一颗划过。
他想起三个月前,蒋在南京誓师,说要以空间换时间,可这空间是弟兄们的命填出来的啊。
“总司令,陈长官的电话。”参谋递过电话,声音发颤。
张发接过电话,听见陈长官的声音带着哭腔:“向华,撤吧……再守下去,人都打光了……委员长那边我去说……”
“说个屁!”张发奎对着话筒吼,“委员长刚下的令,再守三天!三天!”他挂了电话,看着墙上的地图,松江的位置被红笔圈着,像只流血的眼睛。
***11月5日的月亮躲在云层里,吴克仁牵着马,站在青浦的麦地里。他的军靴陷在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半截麦根。身后的67军像条受伤的蛇,在田埂上缓慢移动,不时有炮弹落在队伍里,炸开的泥土把黑夜染成土黄色。
“军长,前面有座桥!”副官指着远处的黑影喊,声音里带着喜。
吴将军眯起眼,看见那是座石板桥,桥下的河水泛着黑,像条冻僵的蛇。他刚想下令过桥,就听见“嗡”的一声——是日军的飞机。
“趴下!”吴将军拽着身边的参谋扑倒在麦地里。炸弹落下来的瞬间,他看见桥上的弟兄像被风吹的麦子,一片片倒下去。桥板被炸飞了,带着火星的木板砸在麦地里,点燃了干燥的麦秸。
“绕路!从浅滩过!”吴将军抹了把脸上的泥,看见河水不深,能蹚过去。
弟兄们互相搀扶着走进河里,冰冷的河水没过膝盖,冻得人骨头疼。
吴将军牵着马,感觉河水在往靴子里灌,像无数根针在扎。他想起出发前,母亲塞给他的棉鞋垫,现在怕是早就湿透了。
走到河中央时,看见个小兵被水流冲得站不稳,他伸手去拉,却看见小兵的肚子上有个洞,血在水里散开,像条红带子。小兵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就沉了下去。
“军长,松江到了!”副官指着前方的城郭喊,声音里带着哭。
吴将军抬头望去,松江的城墙在月光下像条疲惫的龙,城头的火把明明灭灭,像快烧完的香。
他看了看表,11月6日凌晨三点,比预定时间晚了五个小时。
***陈长官站在南京的指挥部里,看着地图上被红笔圈住的松江,手指在上面轻轻敲着。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辞修,告诉发奎,再守三天,等九国会议有了结果,就撤军。”
陈成握着电话,喉咙发紧:“委员长,部队快打光了……67军只剩下不到一个旅,松江怕是……”
“没有怕是!”蒋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必须守!这是政治!是给洋人看的!”
电话挂了,陈成看着窗外的紫金山,想起去年在那里种下的松树,现在应该长得比人高了。
他拿起笔,在电报上写下“死守松江三日”,笔尖划破纸页,像划在战士们的心上。
***11月6日的晨光中,吴克仁站在松江城头,看着日军的坦克像铁乌龟一样爬过来。
他的望远镜里,67军的弟兄们挺着刺刀冲上去,又像麦子一样被坦克碾碎。城墙上的重机枪在哭,战士们的尸体堆得像小山,堵住了城门。
“军长,子弹没了!”一个战士举着空机枪喊,他的胳膊被打断了,用布条吊在脖子上。
吴将军从腰间拔出驳壳枪,这是他从东北带出来的老伙计,跟着他打了十年仗。“弟兄们,”他对着城楼下喊,声音被炮弹的
轰鸣切碎,“咱67军是东北来的!老家被鬼子占了,咱不能再丢了松江!”
他开枪的瞬间,看见一辆坦克撞破了城门,履带碾过弟兄们的尸体,发出沉闷的响声。吴将军觉得心口一热,一口血喷在城砖上,像开了朵梅花。
倒下前,他看见城头上的军旗还在飘,红得像血。
***上海的炮火还在继续,九国会议的消息传来时,发奎正在给伤员包扎。
消息说,洋人决定“不干涉”。
他笑了笑,把绷带缠得更紧些,伤员疼得哼了一声,他说:“忍着点,咱中国人的命,得自己扛。”
暮色里,他下令撤军,队伍走过苏州河时,水里漂着好多弟兄的尸体,像睡着了一样。
发奎对着河水敬了个礼,看见水里的倒影,两鬓已经白了。
11月8日的月亮升起来时,最后一支中国军队撤出了上海。
吴邪站在苏州河南岸,看着北岸的日军举着太阳旗欢呼,他把最后一颗子弹压进枪膛,心里想着王根生、吴克仁和那些没来得及留下名字的弟兄。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血腥味,也带着远处的歌声——是孩子们在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