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平原,冻土刚消,黑褐色的土地翻出湿润的泥腥气。
吴邪站在禹王山顶的了望塔上,手里的望远镜几乎要被晨露冻住。
镜筒里,第五战区的部队正沿着津浦铁路铺开,黄灰色的军服在田埂间移动,像一条缓慢蠕动的长蛇——那是李宗仁嫡系的桂军,背着步枪,扛着迫击炮,正往台儿庄方向集结。
“军长,日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过了临城。”通信兵踩着了望塔的木梯上来,军靴在木板上敲出“噔噔”的响,手里的电报浸了些潮气,字迹微微发皱,侦查兵说,是矶谷师团的机械化部队,坦克比咱们在苏州遇到的多了一倍,还有重炮联队跟着。
吴邪调整望远镜焦距,镜筒里出现了一串黑色的铁家伙——日军的九七式坦克正碾过刚返青的麦田,履带卷着嫩绿的麦苗,在地上留下两道深褐色的辙痕。
坦克后面跟着卡车,车厢里挤满了戴钢盔的日军,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一片移动的荆棘。
“让装甲团把伪装网再加厚一层。”吴邪放下望远镜,镜片上的水汽迅速凝成白霜,告诉张猛,别让日军的侦察机看出破绽,虎式坦克的炮口要对着西北方向,那是矶谷师团的必经之路。
了望塔下,工兵连的弟兄们正往战壕里填碎石。
一个山东籍的老兵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成串,他把铁锹往石堆上一磕,喊道:“都加把劲!这石头缝里得填上黏土,不然炮弹一来,战壕就得塌!”
旁边的新兵手忙脚乱地递过水桶,水泼在碎石上,“滋滋”地冒着白汽,很快渗进土里。
往山腰走时,碰见沈玉衡带着账房先生清点弹药。
临时搭建的弹药库用厚木板盖着,帆布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炮弹箱,箱盖上的“九二式步兵炮”字样被雨水浸得发暗。
“军长,刚从第五战区领的这批炮弹有点潮,”沈玉衡用手指蹭了蹭箱盖,指尖沾着层灰黑色的霉斑,我让弟兄们在太阳底下晒着呢,不然怕炸不响。
吴邪蹲下身,撬开一个炮弹箱,里面的炮弹裹着油纸,油纸边缘已经发脆。
他拿起一枚炮弹,尾部的引信锈迹斑斑,在掌心掂了掂:“这些是从仓库里翻出来的旧货,估计是淞沪会战剩下的。让炮兵连多试射几发,别到了战场上掉链子。”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的机场方向,“飞行大队的航空炸弹够不够?”
“够!”沈玉衡翻开账本,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您之前采购的还有200多枚,加上从日军仓库缴获的,够用七八次俯冲轰炸了。沈队长说,她要留十枚给日军的指挥部,说这叫‘定点快递’。”
提到沈玉薇,吴邪想起那个总爱钻研航图的姑娘。
此刻她大概正在机场,指挥地勤人员给p47战机挂炸弹。
那些银灰色的战机停在山坳里,机翼下的炸弹像两只沉甸甸的铁拳,地勤兵正用扳手拧紧固定螺栓,动作仔细得像在给姑娘戴头饰。
与此同时,日军的司令部里,矶谷廉介正对着地图发脾气。
他的指挥刀往徐州方向一指,刀刃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口子:“第五战区的杂牌军不堪一击!命令先头部队加快速度,三天内必须拿下禹王山,一周之内进驻徐州城!”
参谋官佐藤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份情报,纸页上印着侦察机拍的照片,禹王山的轮廓在照片上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些零星的工事,像小孩在地上画的歪歪扭扭的线。
“阁下,禹王山的防御似乎很薄弱,中国军队的主力应该在台儿庄。”佐藤的指甲在照片上的山坳处点了点,这里的植被很密,或许可以派一支小队从侧翼穿插。
矶谷冷笑一声,指挥刀在照片上戳了戳:“中国人就会搞这些小动作!命令重炮联队明天拂晓炮击禹王山,先把他们的工事炸平,再让坦克开道,步兵跟进——我要让禹王山变成中国军队的坟墓!”
消息传到第五战区司令部时,李宗仁正对着电报发愁。
重庆发来的电报纸已经堆了半桌,上面全是催战的话,字里行间透着“保存嫡系、牺牲杂牌”的意思。
他把电报往桌上一推,对副官说:“给吴邪发电,让新一军务必在禹王山坚守十天,只要能拖住矶谷师团,我就派汤恩伯的部队从侧翼包抄。”
副官刚要走,又被李宗仁叫住:“告诉吴军长,弹药和粮食我会想办法调,但他得答应我,别把事情闹大,毕竟……毕竟重庆那边盯着呢。”
这份电报送到禹王山时,吴邪正在视察民夫营。
三百多个民夫挤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啃着掺麸子的窝头,草棚角落堆着他们带来的工具——锄头、铁锹、甚至还有木匠用的刨子。
那个白发老汉正给年轻民夫讲怎么挖防空洞,手里的树枝在地上画着圈:“这洞得拐三个弯,炮弹碎片飞不进来,还得留个透气的孔,不然能闷死人。”
吴邪让炊事班给民夫们送了两筐馒头,老汉捧着热馒头,手都在抖:“军长,俺们不要馒头,俺们有力气,能帮着挖战壕、抬伤员,只要能打跑鬼子,俺们啥都愿意干!”
看着老汉眼里的光,吴邪突然觉得,那些来自重庆的算计、第五战区的权衡,在这些实实在在的人面前,都显得轻飘飘的。
他对通信兵说:“给李长官回电,新一军能守十天,但要他把汤恩伯的部队动向随时通报,别让咱们成了孤军。”
暮色降临时,禹王山的风更紧了。
战壕里亮起马灯,灯光在风里摇摇晃晃,像一串悬在半空的星子。
士兵们靠在战壕壁上擦枪,枪栓拉动的“哗啦”声此起彼伏,和远处日军营地隐约传来的军号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序曲。
吴邪站在山巅,望着西北方向。那里的夜空已经泛出淡淡的红光,是日军的篝火在燃烧。
他知道,再过十几个小时,这里就会被炮火覆盖,那些刚修好的战壕、刚埋下的炸药、刚晒过的炮弹,都将迎来真正的考验。
但他不怕。
因为脚下的土地是热的,弟兄们的枪是烫的,民夫们的馒头是暖的。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比任何命令、任何算计都更有力量,足以挡住那支来势汹汹的机械化部队,足以让禹王山的名字,在即将到来的徐州会战里,刻下属于新一军的印记。
夜渐深,马灯的光晕里,一个新兵正在给家里写信,信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他写道:“爹,娘,俺在禹王山,这里的石头很硬,弟兄们的骨头更硬,等打跑了鬼子,俺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