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帅堂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巨大的北疆舆图铺在长案上,萧执一身墨色常服,负手立于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山川河流、城池要隘。赵文山及几位京营核心将领分列两侧,屏息凝神。沈清弦坐于萧执左下首,面前摊开着工部带来的粮草辎重册簿,眉宇间带着思索。
“诸位,”萧执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狄人新败,暂退三十里,然其主力未损,粮草充足。阿史那顿睚眦必报,必不会善罢甘休。我军虽得增援,然困守孤堡,粮草终有尽时,久守必失。诸位有何见解?”
赵文山率先抱拳,声音洪亮:“殿下,末将以为,当主动出击!趁狄人新败,士气受挫,我军士气正旺,可派精锐骑兵,袭扰其粮道,焚其草料,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一位京营老成持重的副将则持重道:“殿下,赵将军所言虽勇,然我军骑兵数量远逊狄人,深入敌后风险极大。依末将看,还是应凭借黑石堡险要,深沟高垒,以逸待劳,同时催促朝廷后续粮草辎重。待狄人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再寻机反扑为上。”
众将议论纷纷,或主攻,或主守,争执不下。
萧执静静听着,未置可否,目光最终落在一直沉默的沈清弦身上:“云尚书,你掌工部,熟知北疆地理民情,于粮草转运、军械补给更有灼见。你如何看?”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清弦身上。几位将领眼中或多或少带着审视,毕竟让一位女子(即便是尚书)参与如此重要的军机决策,实属罕见。
沈清弦起身,走到舆图前,神色平静,并无怯场。她指尖点向黑石堡与龙城之间的一片区域,声音清晰沉稳:“殿下,诸位将军。固守待援,固然稳妥,然如赵将军所言,久守必失,且将主动权拱手让人。主动出击,若仅袭扰粮道,恐难伤狄人筋骨,若孤军深入,确如这位将军所言,风险巨大。”
她顿了顿,指尖缓缓移向龙城以北,狄人控制区的腹地:“然,狄人此番倾巢南下,其王庭必然空虚。且其各部族并非铁板一块,阿史那顿新立单于,根基未稳,全凭战功与高压维系。若此时,有一支奇兵,不与其主力纠缠,而是绕过龙城,直插其王庭腹地……”
她话音未落,堂内已是一片吸气声!
“直插王庭?!”赵文山眼睛瞪得铜铃大,“云尚书,这……这太冒险了!孤军深入千里,沿途皆是狄人控区,无异于以卵击石!”
“确实是险棋。”沈清弦迎上众人惊疑的目光,语气依旧冷静,“但亦是险中求胜之策。狄人绝料不到我军新败之余,敢行此雷霆之举。奇兵不需多,但需绝对精锐,一人双马,轻装简从,不惜代价,直扑目标。不需占领,只需造成足够震慑——焚其王帐,掠其象征,甚至……若能擒获其部分贵族家眷……”
她目光转向萧执,一字一句道:“届时,阿史那顿前线大军必然军心大乱,后方部族亦生内讧。我军再趁势由黑石堡出击,收复龙城,并非不可能!”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沈清弦这大胆至极的设想震住了!这已不是战术层面的袭扰,而是战略层面的绝地反击!
萧执深邃的凤眸中,骤然爆发出慑人的精光!他紧紧盯着舆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良久,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众将:“云尚书此议,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应。风险太大,成功了自是奇功一件,若失败,便是全军覆没,甚至可能引发狄人更疯狂的报复!
“殿下!”赵文山猛地抱拳,眼中燃烧着战意,“云尚书之言,虽险,却是一招妙棋!末将愿为先锋,率死士执行此令!”
“赵将军勇武可嘉。”萧执微微颔首,却话锋一转,“然,此役关键,在于‘奇’与‘快’。领军之人,需智勇双全,更需对狄人内部、北疆地理了如指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沈清弦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与决断,“云尚书。”
“臣在。”沈清弦心下一凛。
“奇袭王庭之策,既由你提出,粮草辎重、路线选择、狄人内部情报整合,亦需你全力统筹。你可能胜任?”萧执的声音平静,却重若千钧。
这意味着,她将不仅是建议者,更是这惊天计划的核心策划与后勤保障者!压力如山!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迎上萧执的目光,毫无退缩:“臣,万死不辞!”
“好!”萧执猛地一拍案几,声震屋瓦,“既然如此,本王决意,行此奇策!赵文山!”
“末将在!”
“由你统筹黑石堡防务,整军精武,待奇兵出动,伺机反攻龙城!”
“末将得令!”
“其余诸将,各司其职,严格保密!此计若泄,提头来见!”
“末将等遵命!”众将轰然应诺,虽仍有疑虑,但见齐王决心已定,亦被这胆大包天的计划激起了血性。
议事散去,帅堂内只剩下萧执与沈清弦二人。炭火噼啪,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
“此计若成,北疆可定十年。”萧执走到窗前,望着堡外苍茫的雪原,声音低沉,“若败……”
“不会败。”沈清弦走到他身侧,语气坚定,“殿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天时地利人和,未必不可一搏。清弦……信殿下。”
萧执转身,深深地看着她,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句:“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黑石堡内,一切资源,任你调配。本王……等你捷报。”
“是。”沈清弦郑重点头。她知道,这不仅是一场军事冒险,更是他与她在朝堂内外破局的关键一仗。她必须成功。
与此同时,堡内伤兵营旁的静室。
谢云昭已能在林软软的搀扶下,缓缓下地行走。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死寂已渐渐被复仇的火焰取代。林老在一旁捻着胡须,面无表情地看着。
“谢大哥,你慢点,爷爷说不能急的!”林软软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小脸上满是紧张。
“无妨,这点路,还撑得住。”谢云昭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每一步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处,剧痛钻心,但他硬是挺着。他不能永远躺在床上,龙城的血仇,父亲的遗志,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逞强!”林老冷哼一声,却递过一碗浓黑的药汁,“喝了,固本培元。”
谢云昭接过,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让他眉头紧锁。
“给,蜜饯!”林软软赶紧将一颗蜜枣塞进他嘴里,甜意瞬间冲散了苦涩。
谢云昭微微一怔,看着少女亮晶晶的、满是关切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低声道:“……谢谢。”
林软软脸颊微红,小声道:“谢什么呀,你快点好起来才行。”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议论声,似乎与方才帅堂的军议有关。
谢云昭侧耳倾听片刻,眉头紧锁:“看来,殿下要有大动作了。” 他看向林老,目光恳切,“林神医,我的伤,最快何时能恢复如初?”
林老瞥了他一眼:“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心肺受损?想恢复如初?至少半年!想动武?一年内想都别想!”
谢云昭眼中闪过失望与焦躁。
“不过,”林老话锋一转,“若只是骑马行军,不与人动手,再调理月余,或可勉强为之。”
谢云昭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月余……好!林神医,拜托您了!”
林软软担忧地看着他:“谢大哥,你还要上战场吗?”
谢云昭握紧了拳,眼中是刻骨的恨意:“狄人未灭,家仇未报,我谢云昭岂能安卧榻上?!”
是夜,沈清弦在临时辟出的值房内,对着舆图和一堆文书,彻夜未眠。 灯下,她仔细测算着行军路线、粮草消耗、驮马数量、以及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萧执将如此重任交给她,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窗棂传来轻叩。沈清弦警觉抬头:“谁?”
“是我。”萧执低沉的声音在外响起。
沈清弦连忙开门。萧执独自一人站在门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殿下?您怎么来了?”
“见你灯还亮着。”萧执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案上,“给你带了点宵夜。事情不是一晚能做完的,别累垮了。”
食盒里是热腾腾的肉粥和几样精致小菜,在黑石堡这艰苦之地,显得格外珍贵。沈清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谢殿下。”
萧执走到案前,看了看她铺满桌案的草稿,微微颔首:“思路清晰,考虑周详。看来,本王没信错人。”
“清弦必当竭尽全力。”
萧执沉默片刻,忽然道:“奇袭人选,本王已有计较。由古谦亲自带队,影卫中精选百人,皆是以一当百的死士,熟悉北疆地理,通晓狄语。”
沈清弦心中一震,古谦是萧执最信赖的臂膀,影卫更是其核心力量。派出他们,足见萧执对此役的重视与势在必得。“古掌柜亲自出马,定然万无一失。”
“但愿如此。”萧执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此计若成,北疆暂安,你我回京之日,便是清算之时。” 他话中之意,昭然若揭。
沈清弦心跳加速,垂眸道:“清弦……期待那一天。”
“照顾好自己。”萧执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沈清弦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握紧了拳头。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然而,就在奇袭计划紧锣密鼓筹备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一切部署。
第三日黄昏,一骑快马浑身浴血,冲入黑石堡,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噩耗!
“殿下!云尚书!不好了!朝廷……朝廷派来的督粮钦差,在百里外的落鹰峡遇袭!粮草被焚,钦差……殉国了!”
“什么?!”帅堂内,萧执拍案而起,面沉如水!沈清弦亦是脸色煞白!
督粮钦差被杀,粮草被焚!这不仅是断了黑石堡的后续补给,更是赤裸裸的挑衅与阴谋!是谁干的?狄人?还是……内奸?
更可怕的是,钦差一死,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会如何借题发挥?弹劾他萧执“督军不力、致钦差罹难”的奏章,恐怕此刻已如雪片般飞向御案!
风雨欲来,杀机四伏!奇袭计划,尚未开始,便已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