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规划部的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打印机的焦糊味和熬夜的咖啡因气息。苏浅夏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由数据和报告组成的流沙坑,每天拼命挣扎,却好像越陷越深。能源、粮食、治安……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团乱麻,扯不断,理还乱。
这天下午,她正对着一份关于“穹顶外部冰层压力对结构潜在影响”的评估报告绞尽脑汁,李主任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纸质都有些发脆的文件,脸色异常严肃地找到了她。
“小苏,你先放放手头的工作,看看这个。”李主任把文件递过来,压低了声音,“这是刚从三号穹顶传过来的绝密资料,他们那边……出大事了。”
苏浅夏心里咯噔一下,接过文件。三号穹顶位于西北高原,是十二座穹顶城市里环境最恶劣、资源也最匮乏的一个。
文件记录了一次惨烈的失败尝试。三号穹顶的能源主管,一个叫老陈的工程师,为了缓解迫在眉睫的能源危机,擅自带领一个小队,试图重启穹顶附近一座废弃多年的、战前修建的小型核聚变实验堆。结果操作过程中发生严重事故,堆芯部分熔毁,引发了剧烈的蒸汽爆炸和放射性物质泄漏。老陈和整个小队当场牺牲,三号穹顶也因此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居住区,不得不紧急疏散数万居民,伤亡惨重。
文件的最后,是三号穹顶总指挥一份沉痛的检讨和求助信,字里行间充满了绝望和自我怀疑。
苏浅夏看着那冰冷的文字,仿佛能听到爆炸的巨响,能看到那些被辐射和严寒吞噬的生命。她的手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们……他们怎么敢……”她声音干涩。
“ desperation(绝望)。”李主任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人被逼到绝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三号穹顶的能源储备比我们还少,气温更低,听说内部已经出现人吃人的传闻了……老陈他们,也是想搏一把。”
他指着文件上一行字:“你看这里,事故调查初步结论,除了操作失误,主要原因是他们对那座老掉牙的聚变堆内部材料在极端低温下的物理性质变化一无所知!完全是盲人骑瞎马!”
苏浅夏沉默了。她想起林征说过,他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是知识。可现在,知识断层带来的恶果,已经以最惨烈的方式呈现。
“林指挥知道了吗?”她问。
“已经汇报了。”李主任揉了揉眉心,“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快一个小时没动静了。”
正说着,林征的副官走了进来,通知所有部门负责人和核心技术人员,立刻到顶层观测平台开会。
观测平台位于穹顶的最高点,这里没有舒适的座椅和温暖的空调,只有冰冷的金属地面和环绕四周的、被厚重冰霜覆盖的强化玻璃。外面是永恒的风雪和黑暗,只有穹顶内部的人造光源,在冰晶的折射下,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林征站在平台中央,寒风吹动着他制服的衣角。他没有穿厚重的防寒服,似乎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冰冷。他的面前,站着李主任、赵队长、王大姐,还有苏浅夏等几十个各部门的核心骨干。
他没有拿任何文件,只是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在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和平静。
“三号穹顶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我们很幸运,暂时还没有被逼到那个地步。”林征继续说道,他的目光投向脚下那片被穹顶笼罩的、灯火通明的城市街区,“但如果我们停滞不前,如果我们只会坐吃山空,那么三号穹顶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他抬起手,指向脚下那些在“夜晚”依旧亮着灯的窗户,尤其是科研区和农业区所在的方向。
“你们看到那些灯光了吗?”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不是普通的灯光。那是我们在南极,用命换回来的时间!是用无数牺牲,争取来的,思考和寻找出路的机会!”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像两把冰锥,刺向每一个人:“我们现在面临的每一个问题——能源、粮食、环境、人心——都不是靠省吃俭用、靠严刑峻法就能根本解决的!节省,只能延缓死亡!严法,只能压制混乱!”
“我们唯一的生路,在这里!”他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科学部那些亮着灯的实验室里!在农业区那些培养皿和水培槽里!在我们带回来的那些数据和样本里!”
“我们必须重新点燃科学的引擎!必须用新的技术,去打破资源的枷锁!必须用新的知识,去照亮未来的黑暗!”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人们的心上。
“从今天起,战略规划部牵头,整合所有科研力量。能源、农业、材料、环境、生命科学……打破部门壁垒,所有项目,围绕一个核心目标:生存与延续!”
“苏浅夏顾问。”他看向苏浅夏。
“在。”苏浅夏挺直了脊背。
“由你负责,成立一个跨部门的‘技术突破评估小组’。我要知道,我们现有的技术储备,我们带回来的南极遗产,有哪些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存资源!有哪些看似遥远的理论,有可能成为我们打破困局的奇兵!不要怕天方夜谭,我要的是所有的可能性!”
“是!”苏浅夏感到一股久违的热血在胸腔里涌动。
林征又看向李主任、王大姐和赵队长:“你们的工作同样重要。保障科研人员的后勤,维持城市的稳定,就是为科学突破争取时间!从今天起,科研区的能源和物资供应,优先级提到最高!”
他的命令,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笼罩在穹顶上空许久的压抑和迷茫。
会议结束后,苏浅夏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走向科学部所在的区域。那里的灯光,果然比以往更加明亮。实验室里,研究人员们似乎也收到了风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压力和兴奋的神情,讨论声、仪器运行声比平时嘈杂了许多。
她找到了正在和几个年轻研究员讨论藻类培养方案的王教授。老教授脸上还带着失去三号穹顶同行的悲痛,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苏顾问,你来得正好!”王教授看到她,立刻把她拉过去,“我们刚才讨论,能不能利用穹顶排放的废热和部分照明冗余能源,在边缘区域大规模培养这种从南极带回来的‘冰核藻’?这东西生长快,蛋白质含量高,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如果能做成营养基……”
苏浅夏看着白板上那些潦草却充满想象力的公式和草图,看着周围那些年轻研究员们亮晶晶的眼睛,她仿佛看到,在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死亡世界里,一丝微弱的、却顽强不屈的绿意,正在这灯光的滋养下,悄然萌发。
她抬起头,望向观测平台的方向。那个男人,正用他冷酷的决断和孤注一掷的信任,为这微弱的绿意,撑起了一片不容打扰的天空。
科学部的灯光,从未像此刻这般,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沉重。
它照亮的不再仅仅是数据和仪器,而是文明在漫漫长夜里,摸索前行的,唯一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