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夏在战略规划部的工作,与其说是预测未来,不如说是在一堆烂摊子里扒拉出还能用的零件,试图拼凑出一个能多撑几天的架子。她每天面对的都是能源警报、粮食配给削减报告、设备故障清单,还有各个区域负责人焦头烂额的求助。
这天,她正对着一份关于水培农场光照效率低下的报告头疼,李主任脸色凝重地把她叫到了会议室。林征也在,还有负责城内治安和物资分配的几位负责人,气氛比平时还要压抑。
“出事了。”李主任开门见山,调出了一段监控录像。画面是d区的一个物资分发点,排队的人群发生了骚动,几个人推搡着工作人员,试图多抢几包营养膏,场面一度失控,虽然很快被巡逻队镇压下去,但还是有几个人受了轻伤。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负责治安的赵队长是个面容黝黑的中年人,语气带着疲惫和火气,“抱怨配给太少,质疑分配不公,甚至有人散布谣言,说我们这些‘当官的’私下克扣物资,吃得满嘴流油!再这样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
负责后勤的王大姐是个胖胖的大婶,此刻也愁容满面:“不是我们不想多给,是真的没有啊!库存就那么多,外面冰天雪地,颗粒无收,全靠库存和老底子。农业区那点产量,塞牙缝都不够!每个人多给一口,月底就得有人饿肚子!”
林征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他没有看那些争吵的负责人,目光落在苏浅夏身上:“苏顾问,从你的数据和模型来看,我们目前的物资分配方案,生存极限在哪里?”
苏浅夏心里一紧,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调出自己整理的生存资源消耗模型,深吸一口气,尽量客观地说:“根据现有数据,维持成年人基本生存代谢和轻度活动,目前配给的热量和营养,处于理论安全线的下缘。如果劳动强度增加,或者环境温度进一步下降,热量缺口会更大。尤其是儿童、老人和病人,风险更高。”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这已经是现有条件下,能做出的最优分配了。除非……能找到新的稳定食物来源,或者大幅度提升农业区的效率。”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新的食物来源?外面是零下几十度的冰原,连细菌都难活。提升农业效率?谈何容易,能源和资源就那么多。
“问题是,道理跟他们讲不通啊!”赵队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们只看到自己吃不饱,看不到整个城市几百万人都在挨饿!总觉得是别人抢了他们的!”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李主任叹了口气,“我们必须做点什么,稳住局面。”
林征终于停止了敲击,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问题要解决,但秩序,不能乱。”
他看向赵队长:“增派巡逻队,尤其是在分发点和生活区。对于煽动闹事、散布谣言者,第一次警告,第二次重罚,第三次……驱逐。”
“驱逐?”赵队长愣住了,“林指挥,外面零下六七十度,驱逐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
“非常时期,用重典。”林征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我们需要让所有人明白,在这里,秩序是活下去的第一前提。破坏秩序,就是谋杀所有人的未来。”
他又看向王大姐和李主任:“物资分配方案,公开。每天消耗多少,库存还剩多少,农业区产出多少,全部上墙公示。告诉所有人,我们不是在克扣,我们是在同舟共济。”
“公开?”王大姐有些犹豫,“这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遮遮掩掩,才会滋生猜忌和恐慌。”林征斩钉截铁,“把困难摆在明处,才能凝聚共识。另外,组织一批信得过的、有威望的基层代表,成立一个临时的居民议事小组,让他们参与监督分配,听取诉求,解释政策。”
最后,他看向苏浅夏:“苏顾问,你配合农业部门,尽快拿出一个水培农场光照和养分循环的优化方案,哪怕只能提升百分之五的效率,也是好的。同时,评估一下我们带回的那些南极微生物和藻类,有没有可能开发出新的、高效的蛋白质或碳水化合物来源。”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静,甚至有些冷酷。苏浅夏看着林征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心里明白,他何尝不知道驱逐意味着死亡?但他没得选。这座脆弱的孤城,承受不起内乱的代价。他必须用最果断,甚至最无情的方式,砸下秩序的基石。
接下来的几天,穹顶城市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分发点旁边立起了巨大的公示牌,上面用最直白的数字和图表,显示着每日消耗和所剩无几的库存。看着那不断减少的数字,排队的人们沉默了许多,眼神里的怨气似乎被一种更沉重的、面对现实的无力感所取代。
居民议事小组也成立了,由一些退休的老教师、老工人和社区干部组成。他们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制服,每天在各个区域巡视,听取抱怨,解释政策。虽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至少让普通人感觉到,他们的声音有地方可以传达。
巡逻队的身影也明显增多,他们沉默地站在街角,眼神锐利。一次,在c区食堂,又有人因为插队和口角引发了小范围骚动,巡逻队迅速介入,直接将带头闹事的两个人架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第二天,公告栏上就贴出了对那两人的处罚决定——扣除三天配给,并警告下次再犯直接驱逐。
这件事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私下骂林征冷酷无情,但也有人暗自松了口气,觉得终于有了点规矩。
苏浅夏则把自己埋进了数据和实验室。她和农业部的技术人员一起,没日没夜地泡在水培农场,调整光照光谱,优化营养液配方,甚至尝试引入一些从南极带回来的、耐寒且生长迅速的藻类。进展缓慢,每一次微小的提升,都伴随着无数次失败的实验。
她偶尔能在通道里或者食堂看到林征。他永远是行色匆匆,身边跟着汇报工作的人。他似乎更瘦了,眼下的黑影浓得化不开,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有一次,苏浅夏看到他站在公示牌前,默默地看着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那个瞬间,她从他挺直的背影里,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沉重。
这天晚上,苏浅夏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发现门口放着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她打开一看,是几块烤得有些焦糊、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红薯干?
她正疑惑,隔壁的沈薇探出头,小声说:“是巡逻队的赵队长悄悄塞给我的,说是他家自己之前偷偷在角落用废弃热量种的一点,没多少,分着尝尝味儿。他让我别声张。”
苏浅夏捏着那几块来之不易的红薯干,心里五味杂陈。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在此刻,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它代表着,在这冰冷的秩序之下,依旧有着人性的温暖和守望相助。
她把红薯干分了一半给沈薇,两人靠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咀嚼着那久违的、属于土地的甘甜。
“听说……今天又有人想偷偷溜出穹顶,去找他之前藏起来的物资,结果没走出去五百米,就冻成了冰雕,被巡逻队抬回来了。”沈薇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恐惧。
苏浅夏沉默着。这就是现实。外面是绝对的死亡,里面是艰难的生存。林征用看似冷酷的手段维持的秩序,或许,真的是保护大多数人能在这艰难生存里,多喘息一天的唯一办法。
她抬起头,看着穹顶上方那片永恒的、被冰雪覆盖的朦胧。
秩序的基石,是用规则,甚至是用鲜血和生命,浇筑而成的。
而他们所有人,都站在这块摇摇欲坠的基石上,等待着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