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缺口处钻出的那点绿意,在天亮前就被踩进了泥里。
是巡逻队换防时没留神。等发现时,嫩芽已经和焦土混作一团,分不清哪是根哪是血痂。没人说话,只有靴子碾过碎叶的沙沙声,像把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匆匆掩埋。
食堂的蒸汽比往日淡了些。大锅里飘着的菜叶明显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切得更碎的变异鼠肉,混着些说不清来源的菌菇。人们沉默地排着队,眼睛盯着勺子的起伏,仿佛那抖一下就能决定生死。
王小铁分到一碗稠粥,蹲在墙角呼噜噜喝着。他听见隔壁桌两个新来的在嘀咕:
“不是说粮食够吃三个月吗?这才几天……”
“嘘!昨天运回来的都是空箱子,我亲眼看见的……”
碗底突然磕到什么东西。他用勺子拨了拨,是半颗小孩的乳牙,已经被粥熬得发白。
广场中央搭起了简易窝棚。从输变电站救回来的十七个人裹着统一发放的灰色毛毯,像一排突然长出来的蘑菇。那个提饭盒的白发老人正把土仔细铺在捡来的破脸盆里,旁边羊角辫女孩非要给土浇水,用的是自己省下来的半杯饮用水。
“胡闹!”后勤主任一把夺过杯子,“知道现在打一口井要折几条命吗?”
女孩吓得往老人身后躲,袜子娃娃掉在地上。老人弯腰去捡,毛毯滑落,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旧伤——是鞭痕,结痂的地方又裂开了,渗着血丝。
苏浅夏端着药箱走过来。她没看后勤主任,只是蹲下给老人处理伤口。酒精棉擦过伤口时,老人佝偻的背绷得像张弓,却始终没出声。
“我姓陈,”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在变电站干了四十年。”
他指着远处塌了半边的水塔:“那下面……有备用水泵。要是能修好……”
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苏浅夏看见他捂嘴的指缝里漏出鲜红。
正午太阳最毒时,林征带着人拆开了水塔底部的检修门。锈住的螺栓崩飞了谁的指甲,没人顾得上喊疼。王小铁爬在最前面,手电光柱里突然窜出十几只辐射鼠,咬住他的裤腿就不松口。
“别动!”老周抡起铁锹拍过去,鼠尸溅出的血落在王小铁脸上,带着放射性物质的灼热感。
水泵比想象中完好,只是叶轮被碎布条缠死了。等清理干净,林征亲手合上电闸。马达轰鸣响起的瞬间,整个基地的水龙头突然发出哽咽般的呜咽——先是锈红色的泥水,接着渐渐变得清澈。
有个女人正在洗菜,看着清水哗哗冲走叶片的泥,突然就哭了。她丈夫默默把水阀拧小,省下来的水接进桶里,说要留着浇陈老的菜种。
野狼帮的侦察兵出现在黄昏。
当时王小铁正在围墙缺口处帮忙搬沙袋,听见对面废墟里传来口哨声。调子是末世前烂大街的情歌,但吹走了音,像毒蛇在咝咝吐信。
“三个人。”了望塔打旗语,“带望远镜和信号枪。”
林征举起狙击枪,十字准星在某个黄毛头上停留片刻,又移开了:“让他们看。”
当夜口令变成“向日葵”。巡逻队经过窝棚区时,看见陈老还在侍弄那盆土,羊角辫女孩已经枕着袜子娃娃睡着了。有个兵悄悄往盆里放了块压缩饼干渣。
后半夜下起雨来。苏浅夏被雷声惊醒,发现指挥部门口蹲着个黑影——是加油站救的那个断臂女孩。她浑身湿透,怀里铁皮盒用塑料布裹了好几层。
“阿姨,”女孩仰起脸,雨水冲得她睁不开眼,“我梦见妈妈了。”
苏浅夏把她带进屋,用毛巾擦她枯黄的头发。女孩突然说:“加油站往北五里地,有个冷链仓库。妈妈说过,那下面藏着……”
雷声吞掉了最后几个字。等闪电再亮起时,女孩已经蜷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个没送出去的千纸鹤。
雨停时天刚蒙蒙亮。王小铁带着侦察班摸向冷链仓库方向。在跨过某条干涸的河床时,他踩碎了半埋在泥里的相框。照片上穿婚纱的新娘笑得正甜,玻璃裂痕恰巧割过她的脖颈。
仓库比想象中完好,制冷机组居然还在运转。推开厚重的保温门时,寒气裹着某种甜香扑面而来——是成堆的冷冻水果,虽然大部分已经腐烂发黑,但最里层还有几十箱苹果泛着青色的光。
“像不像……”王小铁想说像他结婚时买的喜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只是默默把苹果装箱,听见旁边小战士在哼歌,调子是陈老昨天教孩子们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返程时他们撞见了野狼帮的巡逻队。双方在废墟间交火十分钟,各自拖着伤员撤回。王小铁左臂被流弹划伤,卫生兵用烧红的匕首给他烙伤口时,他闻见自己皮肉焦糊的味道,突然想起老家杀年猪。
苹果运回基地时引起了骚动。孩子们围着箱子打转,有个小男孩偷偷舔箱皮上凝结的水珠。林征下令全部分给伤员和孩子,自己却拿着个烂了半边的苹果在闻——好像光是这样就能尝到末世前的滋味。
陈老的菜盆在这天傍晚发了芽。不是向日葵,是某种速生野菜的嫩苗。羊角辫女孩坚持要把苹果核埋进去,说这样长出来的果子会更甜。
苏浅夏在给断臂女孩换药时,发现她铁皮盒里多了张画——用粉笔在糖纸上画的,三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开满花的树下。
“这是妈妈,”女孩指着最高的小人,“这是弟弟,”又指最矮的,“这个是我。”
她犹豫很久,在第三个小人旁边画了个穿军装的身影,但没涂颜色。
夜里气温骤降。窝棚区有人发起高烧,是辐射病的症状。医务所挤满了人,有个产妇在临时隔间里生产,婴儿啼哭声响起时,所有争吵都静了下来。
老周把收音机贴在产妇隔间的墙壁上。电流杂音里,竟然飘出段久违的《摇篮曲》,是末世前的电台录音,掺着沙沙的雨声。
天快亮时,王小铁看见林征站在水塔顶上,脚下踩着尚未干涸的血迹。风吹起他破旧的衣摆,那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进初升的晨光里。
第一缕阳光照在陈老的菜盆上时,嫩苗悄悄多长出一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