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的咳血,是悄无声息开始的。
那日清晨,他照例在窝棚角落侍弄菜盆。羊角辫女孩蹲在旁边,正要把苹果核埋进土里,却看见老人突然偏过头,用毛毯捂住嘴剧烈咳嗽。等他直起身时,灰毯子上已经洇开一小团暗红,像雪地里落了的腊梅花。
“陈爷爷吐血了!”女孩尖叫着往外跑,袜子娃娃掉在泥水里。
苏浅夏提着药箱赶来时,老人正用铲子小心地把那团污血埋进土里。“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抬头笑笑,嘴角还沾着血丝,映得花白胡子格外刺眼。
医务所里挤满了前夜交火的伤员。断腿的侦察兵在梦里还在喊冲锋,高烧的孩子抽搐着咬破了嘴唇。陈老被安排在存放纱布的隔间,他坚持只坐不躺,说怕把床单弄脏。
“是放射性肺炎。”卫生兵看完x光片直摇头,“肺叶已经像破棉絮了。”
林征掀帘进来,带来一身寒气。他看了眼片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怀里捂着的半瓶止咳糖浆轻轻放在床头。瓶身上印着卡通小熊,是给儿童用的那种。
“不碍事。”陈老摆摆手,喉间又泛起痰音,“我这种老骨头,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张塑封的照片。是张全家福,穿工装的男人抱着穿公主裙的小女孩,背景就是那座半球形的核电站。照片右下角印着日期——正是灾难爆发前三天。
“我孙女要是活着,该有这么高了。”他在空中比划着,手指停在某个看不见的高度,“她最爱吃我做的糖油饼……”
话没说完就变成了咳嗽。这次他没能捂住,血点溅在照片塑封膜上,像突然绽放的红梅。
午后,陈老执意要回窝棚。他说闻不惯消毒水味道,其实是不想占用床位。羊角辫女孩已经把他的菜盆搬到了阳光下,嫩苗又长高了些,叶片上还挂着晨露。
“是荠菜。”陈老用指尖轻触幼苗,“灾前漫山遍野都是,包饺子最香。”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把省下来的半块苹果摆在幼苗旁当贡品。
王小铁带着修缮队经过时,看见老人正教孩子们用废电线编篮子。他编得极慢,手指不时颤抖,但教得认真。有个男孩编到一半扔了电线哭起来,说想回家。
“这里就是家。”陈老把男孩搂进怀里,哼起走调的歌谣。他哼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可调子悲凉得像挽歌。
傍晚输水管道又堵了。这次是段生锈的主管道,拆换需要停水六小时。消息传开时,食堂正在分发晚餐,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个壮汉揪住后勤主任的衣领,说断水就是要他老娘的命。
“让我看看。”陈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外围。他用手电照了照管道布局图,指着某个弯头处:“这里,九八年改造时加过过滤网,怕是堵死了。”
维修队按他说的位置切开管道,果然掏出了缠满头发丝的滤网。通水时全场欢呼,只有陈老扶着墙咳嗽,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在刚修好的管道上。
当夜他的病情急剧恶化。医务所腾不出床位,苏浅夏就把自己的休息间让出来。凌晨时分,老人突然清醒,说要看看他的荠菜。
羊角辫女孩抱着菜盆跑到床边。月光下,荠菜苗已经蹿到两寸高,叶片舒展如小小的伞盖。
“真好……”陈老伸手想摸,胳膊抬到一半就垂落了。他的眼睛还望着幼苗方向,瞳孔里最后的光,像被风吹熄的烛火。
基地在晨雾中为老人送行。没有棺木,遗体裹着他带来的那条灰毯。林征带头往墓穴里撒了把土,土落下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羊角辫女孩把荠菜苗移栽到老人墓前。她坚持每天省下口水来浇灌,说等春天来了,要让陈爷爷看看开花的荠菜。
没人告诉她,末世里早就没有春天了。
但几天后的清晨,当苏浅夏路过墓穴时,突然愣在原地——那株荠菜竟然真的开了花。细碎的白花在风中摇曳,像谁撒下的一把星星。
她蹲下身,看见花瓣上凝着露水。尝一口,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