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焉不再理会那嵌在车门里、因计划破产而面色铁青的罐摔者。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身旁的宝生永梦身上。就在视线相接的刹那,他脸上那层用于对敌的冷峻与锋芒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紧抿的唇角松弛下来,勾勒出一个带着些许疲惫、却无比真诚的温和弧度。
“永梦,”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对战时要轻柔许多,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担心。”他抬手,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里或许还残留着刚才激烈战斗带来的震荡,但他的眼神却清澈而坚定,“我啊,可没那么脆弱。这种程度的胡言乱语,还动摇不了我。”
永梦看着伊焉眼中那熟悉的、带着强大韧性的光芒,原本因回忆起自身不快经历而微微紧绷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他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足以驱散这地下停车场阴霾的笑容,像个小太阳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嗯!我就知道!”他的语气轻快而笃定,“伊焉先生怎么可能会被那种家伙影响呢!”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与信任在空气中流淌,将罐摔者那试图播撒的混乱与阴霾彻底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韩蝉所在的VIp病房内。
一种微妙的、近乎荒诞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漫上韩蝉的心头。他,韩蝉,曾在无数个日夜站在手术台旁,以冷静到近乎无情的精准主宰着他人的生死界限,执刀的手稳如磐石,判断从不拖泥带水。而此刻,他却成了躺在白色病床上的主角,身上连接着各种导线和软管,像一具珍贵的教学样本,被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们——刘主任、王医生,还有几位资深护士——以专业而审慎的目光,从头到脚、从生理反射到仪器读数,进行着事无巨细的检查。
他能感觉到听诊器金属头的冰凉,能察觉到神经锤敲击膝盖时那不受控制的微小弹跳,能听到同事们低声交换着关于他肌张力、瞳孔反应的术语。这种角色的彻底倒错,身份的剧烈转换,像一面扭曲的哈哈镜,映照出他之前沉溺于那个虚假欲望空间的全部荒谬。在那个空间里,他是悲情的守护者,是不惜一切的牺牲者;而在这里,在坚硬无比的现实面前,他只是一个需要被检查、被评估、被确认“无恙”的、刚刚脱离险境的病患。这无声的对比,比秦平辉任何尖锐的话语都更具穿透力,更深刻地刺穿了他曾深信不疑的幻象。
“体征很平稳,”刘主任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恢复了平常查房时那种带着鼓励的平稳语调,他收起小手电,目光温和地落在韩蝉脸上,“韩蝉,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还很虚弱,精神也需要时间恢复。但如果你感觉可以,能不能试着回忆一下,昏迷前,或者昏迷过程中,有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哪怕是些支离破碎的梦境片段?任何线索,对我们理解你的情况都可能很重要。”
韩蝉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睁开眼,仿佛还需要一层薄薄的眼睑来隔绝外界过于真实的探讯,以便在内心整理那片混乱的废墟。
特别的感受?梦境碎片?
刹那间,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冲撞着他的脑海:秦平辉那双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的眼睛;那柄并非真实、却比任何实体都更锋利的“手术刀”,在虚空中划下,带着决绝的光芒撕裂他赖以生存的假象;还有炼芯辉那独特的声音,冰冷的数据流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人性化担忧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在他意识深处回响……
这些……能说吗?
说出一个自称“唤醒者”的神秘男子?说出一个能用意念沟通的、疑似高级人工智能的存在?说出一个颠倒现实与虚幻、需要靠“劈开”空间才能回归的离奇经历?
他几乎能想象出他说出这些后,同事们脸上会出现的表情——那绝不会是找到病因的豁然开朗,更可能是混杂着担忧、困惑,甚至怀疑他是否因脑损伤出现了严重幻觉的神情。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将他拖入另一种他此刻无力应付的麻烦之中。
于是,在那短暂的、仿佛凝滞的沉默之后,韩蝉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与刘主任关切的眼神相遇,里面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一丝茫然的空洞。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低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无奈:
“记不太清了……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捕捉那些飞速消逝的痕迹,最终却只能放弃,“但具体是什么……很模糊,抓不住。”
他选择将那段惊心动魄的真相,重新埋回意识的深处,用最普通、也最安全的“记忆模糊”作为回应。有些战争,注定只能独自面对;有些真相,说出来也无人会信。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扮演好一个“刚刚苏醒的、记忆混乱的病人”这个角色。
他缓缓睁开眼,对上刘主任探究而关切的目光,声音依旧沙哑:“记不太清了……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他选择了一个最安全,也最接近真相的说法。
刘主任理解地点点头,并没有追问。对于原因不明的意识障碍,患者醒来后记忆模糊甚至缺失都是常见现象。
“没关系,不用勉强。最重要的是你醒过来了。”他看了看表,“你再休息一下,我们会安排你做一次全面的脑部ct和神经电生理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门口出现的身影让韩蝉的呼吸骤然一窒。
是韩蝉的父亲。
那眼神,复杂得让韩蝉心脏抽紧——有难以置信的狂喜,有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有深切的担忧,还有一丝……韩蝉从未在父亲眼中看到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韩蝉……?”韩父的声音干涩而颤抖,试探性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脚步有些踉跄地迈了进来。
刘主任和王医生见状,默契地让开了位置,低声对韩父说了句“韩先生,韩蝉刚醒,状态稳定,你们先聊”,便带着护士悄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韩父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双手有些无处安放,最终只是紧紧抓住了床边的护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韩蝉的脸,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另一个幻觉。
“爸……”韩蝉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情感。
这一声呼唤,仿佛击碎了韩父最后的克制。他眼圈瞬间红了,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情绪,转回头时,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