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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正邪之辩

桃木剑破空,带着一股灼热的阳刚之气,如一道金色的闪电,直刺“李幺妹”眉心。

那并非凡铁,而是百年桃木心,由道门高人开光,日夜以符咒温养,专克阴邪。剑尖所指,连空气都似乎被灼烧,发出“滋滋”的轻响。在李家人的眼中,这一剑,仿佛能刺破苍穹,荡尽一切妖魔鬼怪。

招娣和来弟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倒在地。铁柱三兄弟虽然也心惊胆战,但骨子里的血性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却被那股凌厉的剑气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靠近。

李老根更是目眦欲裂,他想嘶吼,想扑过去护住女儿,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致命的金光,在女儿那小小的、稚嫩的脸庞前,不断放大。

然而,“李幺妹”依旧纹丝不动。

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就在那桃木剑的剑尖即将触及其肌肤的瞬间,她缓缓地、轻轻地,抬起了右手。

那是一只孩童的手,小得可怜,皮肤白皙,指节纤细。可就是这样一只手,在李家人的眼中,却仿佛托起了一整片天空。

她没有去挡,也没有去格。

只是用两根白嫩的手指——食指与中指,并拢如莲,轻描淡写地,朝着那势不可挡的剑尖,迎了上去。

“痴儿,回头是岸。”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古老而空灵的梵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剑尖的呼啸,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铛——!”

一声清脆至极的金铁交鸣之声,在院子里炸开!

那声音,不像是木头与血肉之躯的碰撞,更像是两柄神兵利器悍然相击,激起的音波甚至让院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李老根等人惊骇地看到,那柄闪烁着金光、势要除魔卫道的桃木剑,竟被“李幺妹”那两根小小的手指,稳稳地夹住了!

剑尖距离她的眉心,不过半寸。那灼热的剑气,吹动了她额前的刘海,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道士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感觉自己的桃木剑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夹住,一股浑厚、浩瀚、却又带着无尽慈悲的力量,从那两根小小的手指上传来,顺着剑身,直冲他的手臂。

那不是阴邪的鬼力,不是霸道的魔功。那力量,温润如玉,却又浩瀚如海。它没有攻击性,却让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道法、一切修为,在这股力量面前,都如同孩童的玩具,渺小而可笑。

“这……这不可能!”道士失声惊呼,他手腕猛地发力,想要将桃木剑抽回,可那剑却像是被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他额头上冷汗涔涔,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童”。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孩童的天真,没有妖邪的狠戾,没有鬼魅的怨毒。

那是一双……佛眼。

左眼悲悯众生,右眼洞悉轮回。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的一切心思,一切过往,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他那点引以为傲的道行,那点自以为是的正义,在这双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狂妄。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道士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李幺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孩童的清脆,但那份空灵与威严却未减分毫,“你以除魔为名,行杀戮之实。你所斩之‘魔’,可曾问过他们,为何为魔?你所卫之‘道’,可曾想过,是否为正道?”

“一派胡言!”道士色厉内荏地喝道,“人鬼殊途,阴阳两隔!邪祟附身,乱我人间纲常,便是大恶!我奉天师法旨,替天行道,何错之有?!”

“替天行道?”“李幺妹”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天若有好生之德,又何来那么多冤魂不散?道有清净无为,又何来那么多杀伐决断?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不过是满足你自己的斩妖除魔之念,壮大你自己的修行罢了。这,是私欲,非天道。”

她的话语,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道士的心头。

道士的道心,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他自幼在龙虎山学道,斩过狐妖,灭过水鬼,收过恶灵,一生所行,皆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信条。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可眼前这个“妖孽”,却一语道破了他内心深处那点不愿承认的隐秘——每一次成功收服邪祟,他确实能感受到修为的增长,确实能享受到那种掌控生死的快感。

这难道……不是正道吗?

“妖言惑众!看我三昧真火!”道士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桃木剑上。

“嗡——!”

桃木剑上的金光大盛,一股灼热到极致的气息爆发开来,竟是要强行催动剑上的符咒,引爆三昧真火,与“李幺妹”同归于尽!

“不好!”李老根惊呼一声,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然而,“李幺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悲悯的神情。

她夹着剑尖的手指,轻轻一捻。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

那柄百年桃木剑,那柄被道士视若性命、灌注了无数心血的法器,竟从剑尖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不过眨眼之间,整柄桃木剑便布满了裂痕。

“砰!”

一声闷响,桃木剑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碎片,四散飞溅。那股即将爆发三昧真火的力量,也被这股奇异的、至柔至刚的力量,于无形中化解。

道士如遭雷击,整个人被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院外的泥地上,喷出一口鲜血。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自己手中只剩下半截的木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

他的法器,他的道行,他一生的骄傲,就这么……被一个七岁女童,用两根手指,轻描淡写地毁了。

“现在,你还要替天行道吗?”“李幺妹”缓缓放下手,一步步向他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道士的心脏上。道士看着她走来,感受着她身上那股浩瀚如海却又慈悲如水的气息,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愤怒,而是……恐惧。

一种对未知、对更高层次存在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你……你别过来!”道士挣扎着向后退,声音颤抖,“你……你究竟是佛是魔?!”

“佛魔只在一念之间,我非佛,亦非魔。”“李幺妹”在他面前站定,小小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我只是一个……渡人之人。”

她蹲下身,与瘫坐在地的道士平视。

“你修行不易,却因一念之差,险些误入歧途。今日毁你法器,是为你断了这杀伐之念。回去吧,好好想想,何为道,何为众生。”

说完,她伸出小小的手,轻轻地在道士的眉心一点。

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涌入道士的体内,抚平了他翻涌的气血,也安抚了他那颗惊恐万状的心。

道士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她。

他看到,在那双清澈如星辰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是一个狼狈不堪、道心破碎的自己。而在那双眼睛的深处,他仿佛看到了无尽的轮回,看到了众生的生老病死,看到了苦海无边,也看到了……那朵金色的莲花。

他猛地醒悟过来。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斩妖除魔,却从未想过,那些“妖魔”,或许也曾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生灵。他所信奉的“道”,或许只是“道”的表象,而非其真意。

“贫道……知错了。”道士对着“李幺妹”,深深地、深深地,叩下了一个头。这一拜,不是拜妖,不是拜神,而是拜那点醒了他愚昧的“道”。

“李幺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道士缓缓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转身,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将那半截断剑插入腰间,失魂落魄地,朝着村外走去。他的背影,萧索而落寞,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老根、招娣、铁柱……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手指夹断法器,言语击溃道心,悲悯化解杀伐……

这哪里是邪祟附身?这分明就是……就是传说中,菩萨显灵!

可菩萨,会是一个七岁的女娃吗?

“李幺妹”转过身,重新走回院子。她脸上的威严和冷厉已经褪去,又变回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走到李老根面前,仰起小脸,脸上带着些许担忧。

“爹,你没事吧?吓到你了?”

李老根看着女儿,看着她那清澈无邪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要像刚才那样摸摸她的头,可手抬到一半,却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怕了。

不是怕女儿会伤害他,而是怕……自己这双沾满泥土、粗糙不堪的手,会玷污了眼前这个……神圣的存在。

“我……我没事。”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那就好。”“李幺妹”松了口气,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背篓,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说:“二姐,我们快把鸡处理了,中午就吃!我肚子饿了!”

她那轻松的语气,与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对决形成了无比诡异的对比。

招娣和来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迷茫和敬畏。她们默默地走上前,接过背篓,走向灶房。这一次,她们看“李幺妹”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里面,有亲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仰望。

铁柱三兄弟也回过神来,他们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家人,可直到今天他们才发现,真正需要被保护的,或许是他们自己。而那个一直被他们视为“怪物”的妹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守护神。

李老根缓缓地走到院墙边,靠着墙滑坐下来。他掏出旱烟袋,却忘了装烟丝,只是呆呆地拿着,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

他的世界观,在短短几天内,被一次又一次地粉碎、重组。

他不知道女儿到底是什么。

是菩萨?是神仙?还是某种更古老、更神秘的存在?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无法用“父亲”的身份,去看待这个女儿了。

在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道……凡人与神明之间的鸿沟。

第二节 阴债之偿

道士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柳林岭掀起了滔天巨浪。

虽然道士失魂落魄地走了,但他来过李家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半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一时间,李家小院成了全村的焦点。

村民们聚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对着李家的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龙虎山来的天师,拿着桃木剑去李家收妖了!”

“真的假的?结果呢?那李家的幺妹,是不是被收了?”

“收什么呀!我听三柱子他娘说,那天师被那女娃两根手指头,就把桃木剑给夹断了!跟夹根柴火似的!”

“我的天!那……那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呢!反正啊,以后离李家远点,邪门得很!”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蔓延。曾经还只是对李幺妹个人的恐惧,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对整个李家的孤立和排斥。人们看李家人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异样的疏远和戒备。

李老根去井里打水,平日里爱说笑的婶子,看到他就像见了鬼一样,远远地绕开了。招娣去地里摘菜,旁边田里干活的村民,也都默默地走开了,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整个李家,被无形地隔绝了起来,成了一座孤岛。

对于这一切,李家的人,尤其是李老根,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力。另一方面,他们心中又隐隐升起些许……自豪。

是的,自豪。

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妹妹,那个被所有人视为“怪物”的孩子,竟然连龙虎山的天师都奈何她不得。这份“能耐”,让他们在恐惧之余,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底气。

只是这份底气,在面对“李幺妹”时,又会立刻化为深深的敬畏和距离感。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和压抑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李幺妹”依旧每天上山,带回各种野味和野菜,让李家的伙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她依旧在晚饭时,多摆一副碗筷,喂食那个看不见的“货郎”。

李家人对此,已经从最初的惊恐,变成了麻木,最后,甚至习以为常。

他们开始学着不去看,不去想,不去问。只要那个“东西”不害人,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由它去吧。

然而,他们不知道,有些债,不是不还,时候未到。

这天傍晚,李老根从地里回来,刚进院子,就看到“李幺妹”站在院子中央,神情凝重地看着院外。

她的背篓放在脚边,里面是半篓新鲜的野菜,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轻松和喜悦。

“幺妹,怎么了?”李老根心中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李幺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爹,有客人来了。”

“客人?”李老根一愣。自从道士来过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踏进李家的门槛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李老根!你给我滚出来!”

“你还我儿命来!”

李老根脸色大变,急忙冲到院门口。只见院外,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为首的,是村里的王大娘。

王大娘的儿子王二狗,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三天前和人打架,被人一拳打在太阳穴上,当场就断了气。官府验过尸,说是打架失手,凶手已经抓了,这事就算了了。

可此刻,王大娘却披头散发,双眼通红,像一头疯了的母狮,指着李老根的鼻子破口大骂。

“李老根!你这个天杀的!就是你家那个妖孽!就是你家那个克星!是她害死了我家二狗!”

李老根又惊又怒:“王大娘!你胡说八道什么!二狗的事,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王大娘尖叫道,“二狗死的前一天,是不是从你家门口路过?是不是看到了你家那个妖孽?!从那天起,他就魂不守舍,晚上说胡话,说有个小女鬼一直跟着他!今天,他就这么没了!是你家那个妖孽,勾走了他的魂!是她害死了他!”

这番话,如同在人群中投下了一颗炸弹。

村民们顿时议论纷纷,脸上露出了惊恐和认同的神色。

“是啊,我想起来了,二狗前几天是说过,看见李家幺妹,眼睛直勾勾的,像是丢了魂。”

“我就说嘛!那女娃邪门得很!肯定是她!”

“李老根,你把那个妖孽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去报官,说你们家养鬼害人!”

恐惧和愤怒,让村民们失去了理智。他们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一个替罪羊,来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死亡。而李家,那个早已被孤立的“异类”,无疑是最好的目标。

“你们……你们血口喷人!”招娣和来弟冲了出来,又气又急,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铁柱三兄弟也抄起了院里的劈柴斧,怒视着院外的村民,眼中满是血丝。

“都给我住口!”

一声清冷的、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喝声,从院内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幺妹”缓缓地从院里走了出来。她站在李老根的身前,小小的身躯,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看着状若疯魔的王大娘,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村民,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王二狗,不是我害的。”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妖孽!你还敢狡辩!”王大娘嘶吼着,就要冲上来。

“李幺妹”只是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平静如水,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王大娘冲到一半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她看着“李幺妹”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脸上的疯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

“你……你……”她指着“李幺妹”,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幺妹”没有再理她,而是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村民。

“你们想知道,王二狗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不是死于那一拳。”她缓缓说道,“那一拳,只是让他提前倒下而已。”

“他真正死于……心魔。”

“心魔?”村民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李幺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三天前,王二狗路过我家门口,确实看到了我。但他看到的,不是‘我’。”

她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他看到的,是他三年前,在山里失足摔死的那个相好。那个姑娘,怀着他三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件事,是村里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大家平时都讳莫如深。

“那姑娘的魂魄,一直被困在死的地方,无法超生。她怨,她恨。她恨王二狗的薄情寡义。”李幺妹的声音,带着些许冰冷的寒意,“那天,她跟着王二狗的影子,找到了他。”

“从那天起,她就在他耳边,日夜不停地哭诉,不停地诅咒。她让他看到了自己惨死的样子,看到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王二狗的阳气,被她一点点地吸食。他的魂,早就被她勾走了一半了。”

“所以,那一拳,只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没有那一拳,他也活不过三天。”

“李幺妹”说完,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话惊得头皮发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见鬼”了,这是对另一个世界,对生死轮回的,赤裸裸的揭示!

“你……你胡说!”王大娘虽然害怕,却依旧嘴硬,“我儿子不是那种人!是你!是你这个妖孽在作法!”

“作法?”“李幺妹”看着她,眼神悲悯,“我若要作法,三年前,就不会让你儿子活到今天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王二狗欠下的,是阴债。人债可还,阴债难偿。他害死了两条人命,这笔债,必须要还。现在,只是到了还债的时候罢了。”

“不……我不信!”王大娘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李幺妹”不再看她,而是抬起头,目光望向虚空,仿佛在与谁对话。

“痴儿,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他已还了阳寿,你的怨,也该散了。”

她的声音,变得空灵而庄严,仿佛带着某种法旨。

“去吧,喝了这碗孟婆汤,来世,莫再入这苦海了。”

说完,她缓缓地伸出手,小小的手掌在空中轻轻一握。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刮过院子,卷起地上的落叶,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那风,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怨气和悲伤。

在场的村民,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们身边穿过。

王大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阵阴风,在院子里盘旋了一圈,最终,朝着“李幺妹”的手心,缓缓地、不甘地,被吸了进去。

“李幺妹”的手心,仿佛一个无形的黑洞,将那股怨气尽数吞噬。

做完这一切,她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化解这股怨气,对她而言,也并非毫不费力。

她收回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拜。

“阿弥陀佛。”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村民们,声音恢复了些许孩童的稚嫩。

“王二狗的阴债,已经还清。他的魂魄,可以入轮回了。你们,可以安心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众人,转身走回院子,对李老根说:“爹,我累了,想歇会儿。”

李老根呆呆地看着女儿,看着她那略显疲惫的小脸,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敬畏。

他这才明白,女儿每天上山,不仅仅是打猎采菜。她还在……渡化那些被困在山里的孤魂野鬼。

她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摆渡人,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一个一个地,将那些沉沦的灵魂,送往彼岸。

而王二狗的死,只是这无边苦海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院外的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写满了惊骇、迷茫和恐惧。他们想反驳,想质疑,但“李幺妹”刚才那番神鬼莫测的手段,让他们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们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他们只知道,李家这个“妖孽”,比他们想象中,要恐怖一万倍。

她不仅能请鬼,还能……吃鬼。

不,比吃鬼更可怕。

她能审判鬼。

在一片死寂中,村民们默默地、悄无声息地,退去了。他们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赶。

王大娘也被几个妇人搀扶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她没有再哭闹,只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阴债……还债……”

李家小院,又恢复了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平静之下,隐藏着更加深不可测的诡异。

李老根看着女儿走进屋子的背影,缓缓地蹲下身,用那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他只知道,他这个当爹的,在女儿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第三节 慈航之誓

道士的败走,王二狗事件的真相大白,让李家在柳林岭的地位,变得无比微妙。

村民们不再敢公开地指责或挑衅李家,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排斥,却愈发深重。李家成了一片禁地,一个活生生的、关于神鬼的传说。人们绕着它走,在背后用最低的声音议论它,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什么不祥的东西。

这种彻底的孤立,让李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之中。

而这一切的源头,“李幺妹”,却似乎毫无所觉。

她依旧每天上山,依旧带回丰盛的食物,依旧在晚饭时,为那个“货郎”留下一碗饭。

只是,细心的招娣发现,幺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她上山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天黑了才回来。而且,她回来后,总是显得很疲惫,常常吃着饭,就会靠在椅子上睡着。

招娣心中担忧,却不敢多问。她只能默默地给幺妹多加一件衣服,在她睡着时,轻轻地为她盖上薄被。

她隐约感觉到,幺妹在山里,在做一件非常消耗“心力”的事情。

这天夜里,李老根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的,不再是血色的海洋,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有哭泣声,有咒骂声,有哀求声……那些声音,像无数根针,刺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洒在院子里。

他披上衣服,走出屋门,想去院子里抽袋烟,清醒一下。

然而,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却愣住了。

他看到,“李幺妹”的房间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

李老根心中升起些许不安,他悄悄地走到女儿的窗下,透过窗户的破洞,向里望去。

这一看,他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只见“李幺妹”正盘腿坐在炕上,她的面前,摆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粗瓷碗。她的双手,在胸前结着一个奇异的手印,双目紧闭,小脸苍白如纸,嘴唇却在不停地翕动,仿佛在念诵着什么。

而那碗清水,正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金色光芒。

更让李老根毛骨悚然的是,在那金色的光芒中,他隐约能看到,无数个模糊的、扭曲的影子,正从四面八方,被吸引而来,钻入那碗水中!

那些影子,形态各异,有断臂的,有缺头的,有穿着古装的,有穿着现代衣服的……它们带着浓烈的怨气和悲伤,疯狂地涌向那碗水,仿佛那是它们唯一的救赎。

而“李幺妹”,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心,任由这些阴邪之气冲刷着她小小的身体。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额上的汗珠,一颗颗地滚落,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不是在休息。

她是在……超度!

在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在深夜里,默默地,渡化着这片土地上,所有沉沦的冤魂!

李老根捂住自己的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些许声音。他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心疼,和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幺妹为何会如此疲惫。

明白了她为何要请那个“货郎”回家。

那个“货郎”,只是第一个。而她要做的,是渡尽这方圆百里,所有被困的苦魂!

这是何等宏大的誓愿!

这是何等沉重的负担!

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啊!

李老根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看着女儿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的小小身影,心中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他想冲进去,想让她停下,想告诉她,不要管这些,好好当一个孩子。

可是,他不能。

他知道,这是女儿的“道”,是她来到这里的“使命”。他如果打断她,不仅会害了她,更会让那些刚刚看到希望的冤魂,再次陷入绝望。

他这个当爹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外面,默默地守着她。

李老根靠在墙根下,点燃了旱烟。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到恐惧,心中只有无尽的酸楚和骄傲。

他的女儿,不是妖孽,不是怪物。

她是菩萨。

是一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行慈悲之事的……活菩萨。

时间一点点过去,碗里的金光越来越盛,那些涌来的影子也越来越多。李老根甚至能听到,那些影子在发出喜悦的、解脱的叹息声。

而“李幺妹”的身体,却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的脸色,也苍白得几乎透明。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股无比阴冷、无比邪恶的气息,如同黑色的潮水,猛地从窗外涌入!这股气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大,都要纯粹,它充满了怨毒、憎恨和毁灭一切的欲望。

“桀桀桀……”

一阵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笑声,在夜空中响起。

“好一个‘慈航普渡’,好一个‘苦海无边’!小菩萨,你渡了这么多小鬼,不如……也渡渡我如何?!”

随着这声狞笑,一个巨大的、由黑气凝聚而成的鬼爪,猛地穿透窗户,朝着“李幺妹”的天灵盖,狠狠地抓了下来!

那鬼爪上,缠绕着无数冤魂的哭嚎,带着能污染一切神魂的邪恶力量,显然是一个修行了千百年的大凶之鬼!

“幺妹!”

李老根惊骇欲绝,想也不想,抄起墙边的锄头,就要冲过去。

然而,他刚一动,那股邪恶的气息就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而屋内的“李幺妹”,在鬼爪抓下的瞬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慈悲,而是燃起了两团金色的火焰!

“孽障!”

她娇喝一声,声音不再是梵音,而是充满了无上的威严与怒火!

她面前的那个水碗,猛地炸开!

碗里的清水,化作一道金色的洪流,冲天而起,瞬间形成一个巨大的金色“卍”字佛印,朝着那黑色的鬼爪,迎了上去!

“轰——!”

金与黑,佛与魔,光明与黑暗,在这小小的农家小屋里,展开了最原始、最激烈的碰撞!

整个李家小院,剧烈地摇晃起来。院里的鸡鸭吓得咯咯直叫,拼命地往角落里钻。远处的村民,在睡梦中被惊醒,只觉得一股恐怖到极致的气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纷纷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李老根被这股力量余波震得倒飞出去,撞在墙上,口吐鲜血,却死死地盯着屋里的情况。

只见那金色的佛印,与黑色的鬼爪,疯狂地互相侵蚀、湮灭。金光每暗淡一分,“李幺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黑气每消散一缕,那窗外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是一场神魂层面的战斗,是李老根这种凡人,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的战争。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急如焚。

“阿弥陀佛!”

“李幺妹”再次娇喝,她双手合十,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璀璨到极致的金光。那光芒,甚至穿透了屋顶,将整个夜空,都照亮了一瞬!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孽障!今日,我便让你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话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

那巨大的金色佛印,猛地一压!

“不——!”

窗外传来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随即,那黑色的鬼爪,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那股邪恶的气息,也在金光的照耀下,被净化得一干二净。

夜,再次恢复了平静。

屋内,“李幺妹”身上的金光,也缓缓地收敛了起来。

她“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金色的血液,小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幺妹!”

李老根嘶吼着,挣扎着爬起来,冲进屋里,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

他抱着女儿那冰冷而柔软的小小身体,感受着她那微弱到几乎要消失的呼吸,老泪纵横,心如刀绞。

“幺妹……我的幺妹……”

“李幺妹”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已经恢复了清澈,但里面,却带着无尽的疲惫。

她看着爹,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羽毛。

“爹……别哭……”

“我……我没事……”

“只是……有点累了……”

“我想……睡一会儿……”

说完,她的头一歪,彻底地昏了过去。

李老根抱着她,感受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女儿为了保护这个家,为了渡化那些冤魂,已经……耗尽了所有。

他抱着女儿,走出屋子,跪在院子中央,对着漫天星辰,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

“苍天啊!”

“我李老根一生行善,没做过一件亏心事!”

“你们要罚,就罚我!”

“别再折磨我的孩子了!”

“求求你们……”

他的吼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助、悲怆,和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爱。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冰冷的月光,静静地洒在他和他怀中那个沉睡的、小小的“菩萨”身上。

李老根抱着女儿,就那么跪在院子里,一夜未动。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迷茫,也不再恐惧。

他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他的女儿是佛是魔,是神是鬼。

他都要用自己这副老骨头,为她,撑起一片……可以让她安心休息的天空。

哪怕,与这满天神佛为敌。

【感谢大家送的礼物,感谢催更,现在流量不好,全靠大家的喜欢,让我有动力写下去,呜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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