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父女
晨光熹微,如同被清水反复淘洗过的薄金,小心翼翼地透过破烂的窗纸,洒在李家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那光斑并不明亮,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的温柔,恰好映照出院子中央那尊一动不动的身影。
李老根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仿佛自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天地异变后,他就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一具被风霜与恐惧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肉身塑像。他的姿势没有变分毫,双臂以一种违反生理常理的角度,固执地环抱着怀中那一点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这温热,是他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之间,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联系。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一夜未眠,他的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眶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地耸立着,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起来像一块干裂的树皮。他的嘴唇干裂,起了无数层死皮,每一次无意识的翕动,都会带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他身上的粗布衣衫被夜露打得湿透,又被清晨的微风吹得半干,冰凉地贴在身上,他却恍若未觉。身体的酸麻、刺痛、寒冷,所有凡俗的感官体验,都被一种更为强大的情绪——恐惧与父爱交织成的执念——彻底压制。
“幺妹……”他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话语,不如说是一缕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气音。他怕,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怀中女儿那缕游丝般的生机;怕呼吸重一点,就会吹灭这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之火。
怀中的“李幺妹”依旧昏迷着。她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块上好的冷玉,却失去了玉的温润。眼睑下的青影浓重,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仿佛两把精致的小刷子,再也扫不动任何尘埃。她的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那是生机断绝的征兆。她呼吸微弱,胸口的起伏轻得几乎看不见,若不是李老根将手掌贴在她的心口,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如同蝴蝶振翅般的搏动,他几乎要以为女儿已经……他不敢再想下去。
招娣和来弟早已醒来,姐妹俩蜷缩在屋门口的门槛上,像两只受惊的小兽。她们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了很久。她们看着爹如同守护着世间唯一珍宝般抱着妹妹,看着妹妹那了无生气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茫然。她们不懂昨夜那黑雾是什么,不懂那金光是什么,她们只知道,妹妹快死了,爹也快跟着一起死了。
铁柱三兄弟也沉默地站在一旁。老大铁柱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老二铁石和老三铁心则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他们是家里的男人,是妹妹的哥哥,可昨夜那超越常理的一切,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们能扛起百斤的麻袋,能开垦最硬的土地,却连靠近那团黑雾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独自面对。这份羞愧与后怕,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们的心。
太阳渐渐升高,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却驱不散笼罩在李家人心头的阴霾。那阴霾是如此浓重,以至于阳光照在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爹……”招娣终于鼓起勇气,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温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让幺妹喝点水吧?她……她肯定渴了。或者……进屋躺着?地上凉。”
李老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怀中那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爹!”铁柱也上前一步,声音沉闷得像是在喉咙里滚动,“这样抱着不是办法,幺妹需要休息,需要躺平了才好受。”
李老根浑浊的眼珠终于缓缓地、迟钝地转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寸寸地审视着怀中的女儿。那眼神里的痛苦、挣扎、绝望与希冀,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几个孩子看得心头发酸。他何尝不知道这样抱着无用?他只是……不敢放手。他有一种荒谬而固执的直觉,仿佛自己的怀抱是女儿与阴间之间最后的屏障,一放手,女儿就会像一缕青烟般,被无形的力量拖拽而去,彻底消散。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在铁柱的搀扶下,他开始尝试移动。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却如同移山。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他试图用力,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铁柱和铁石一左一右架住他,将他的大部分体重承担起来。
“起!”铁柱低喝一声。
李老根咬紧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酸、麻、刺、痛,如同亿万根钢针,从他的脚底瞬间刺入,沿着经脉疯狂地向上蔓延,席卷了他的全身。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但他怀抱着女儿的双臂,却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就这样,在儿子们的搀扶下,抱着“李幺妹”,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火炭上,挪回了屋里。每一步,都像是在用生命丈量着从院子到土炕的距离。
他将女儿轻轻地、轻柔地放在炕上,那动作,仿佛是在安放一件一碰即碎的琉璃。他仔细地拉平女儿身下的褥子,又让招娣取来了家里最厚实、也是唯一一床没有补丁的棉被,小心翼翼地盖在女儿身上,只露出她那张苍白的小脸。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炕沿上。但他没有休息,而是立刻伸出手,握住女儿冰冷的小手,用自己的掌心,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的掌心,紧紧地包裹着她。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那样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热量、所有的精气、所有的生命力,都通过这掌心的接触,一点一点地传递过去。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灶房里,招娣默默地生火,将家里仅剩的一点米倒进锅里,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米粥的香气弥漫开来,却勾不起任何人的食欲。没有人说话,整个屋子,只剩下“李幺妹”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众人沉重得几乎要停止的心跳。
直到日上三竿,阳光将窗纸上的破洞映照得格外清晰,炕上的“李幺妹”那长长的睫毛,忽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初振。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屋中炸响。
李老根浑身一震,几乎要从炕沿上弹起来。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的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又过了一会儿,那双紧闭的眼睛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初时,眼神有些涣散和迷茫,仿佛一个迷失在无尽虚空的旅人,找不到归途。好半晌,那涣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最终,落在了眼前父亲那张憔悴不堪、写满了担忧、恐惧和狂喜的脸上。
“爹……”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如同蚊蚋在耳边嗡鸣,若不仔细听,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哎!爹在!爹在!”李老根连忙应着,声音哽咽,那积攒了一夜的恐惧和压抑,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幺妹,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不渴?”
他一连串地问着,显得手足无措,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李幺妹”看着他,虚弱地摇了摇头,嘴角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那么无力,反而牵动了脸上的苍白。“没……没事。就是……没力气。”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炕边,一脸紧张的哥哥姐姐们,看到他们红肿的眼睛和担忧的神情,她轻声道:“让你们……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招娣抹着眼泪,连忙去端一直温在锅里的米粥。
李老根扶着女儿的后背,让她稍微坐起一点,招娣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将温热的米粥喂到她嘴边。“李幺妹”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但喝得很慢,每咽一口,都像是在耗费巨大的力气。几口米粥下肚,她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血色。
李老根看着女儿,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头一夜的问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幺妹,昨晚……昨晚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个问题,铁柱、招娣等人也都竖起了耳朵,脸上再次浮现出恐惧和后怕的神情。他们需要知道,他们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恐怖。
“李幺妹”沉默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明晃晃的阳光,似乎那阳光也无法驱散她眼底的一丝阴霾。
“是一个……积年的老鬼。”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后的疲惫,“它生前是横死的将军,杀戮无数,死后怨气不散,又聚敛了战场上无数亡魂的戾气,成了气候。它盘踞在后山深处的乱葬岗,已经……很久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对抗,“我这些时日超度的亡魂,有些便是从它手下侥幸逃脱的残魂,或是被它奴役的怨灵。我的行为,等于是在抢夺它的‘食粮’,削弱它的力量。所以……它找上门来了。”
众人听得脊背发凉。将军?乱葬岗?聚敛亡魂?这些词汇对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太过遥远和恐怖,仿佛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可他们却亲身经历了故事的结局。
“那……它还会再来吗?”铁柱忍不住问道,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李幺妹”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它已被我打散形神,彻底湮灭了。但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李老根,眼神里带着一丝歉然,“它只是其中一个。这世间,像它这般,或因怨、或因执、或因各种缘由滞留世间,甚至为祸一方的存在,还有很多。我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难免会……触及它们的领域。”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所有人都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昨天的凶险,并非结束,而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她所做的“渡魂”,并非毫无风险的善举,而是在刀尖上行走,在悬崖边舞蹈,随时可能引来更可怕、更强大的反噬。
李老根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中剧痛。他张了张嘴,那句“别再做了,我们求个安稳日子吧”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可以不在乎村民的眼光,可以忍受贫穷,但他无法承受失去女儿的风险。可他看着女儿那双虽然疲惫,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他无法理解、却也无法动摇的东西。他知道,阻止她,等于扼杀她的“道”,等于让她比死更痛苦。
最终,他只是用力地握紧了女儿的手,粗糙的大掌包裹着那冰冷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根骨,都传递过去。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地说:“爹……爹知道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是……只是要小心。爹……爹没用,是个没本事的庄稼汉,帮不上你什么忙,但爹……爹会一直在这里,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
这不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命令或规劝,而是一个凡人,对一个行走在非凡道路上的存在,所能给予的最卑微、却也最坚定的支持。他无法陪她斩妖除魔,却可以为她守好归来的灯火。
“李幺妹”看着父亲,看着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心疼、恐惧,以及那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她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她反手轻轻握了握父亲粗糙的手指,虽然无力,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谢谢爹。”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炕上那张稚嫩却承载了太多非凡之重的小脸。一种无声的默契,在这一刻,于这对平凡的父女之间,于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悄然达成。凡尘与超脱,恐惧与守护,在这一刻奇异交融,仿佛预示着一条全新的、充满未知与荆棘的道路,已经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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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暗流
“李幺妹”虽然醒了过来,但身体显然受损极重。那夜的斗法,看似短暂,实则是对神魂与元气的巨大消耗。接下来的几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即使醒来,也精神萎靡,连下炕走动都显得困难。那张小脸始终没有恢复血色,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让人看着就心疼。
李老根和招娣等人悉心照料着,将家里最好的食物都留给她。李老根甚至把准备留着换盐的几个鸡蛋,每天都煮一个,碾碎了混在米粥里喂给她。但她的虚弱肉眼可见,恢复得异常缓慢。李老根心中的忧虑如同野草般疯长,他看着女儿的样子,既心疼她承受的痛苦,又担忧她未来的道路。那种面对未知力量的无力感,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夜里常常惊醒,再也睡不着。
与此同时,柳林岭关于李家的传言,在经过那夜短暂的、几乎让半个村子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的恐怖气息波动后,变得更加诡谲和离奇。
那夜虽然短暂,但那股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阴冷、邪恶,以及随后爆发出的、如同烈日坠地般的璀璨金光,都让村民们感受到了灵魂层面的战栗。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几乎让心脏停跳的恐惧是做不了假的。
“听说了吗?前天晚上,李家那边又出事了!”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正在歇脚的汉子压低了声音。
“何止出事!我那晚起夜,差点没吓死!感觉天都要塌了,那股子阴气,跟掉进冰窖里一样!”
“我也感觉到了,浑身发冷,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好像有鬼在掐脖子!我婆娘当场就吓晕了!”
“后来不是有一道金光吗?跟太阳似的,一下子又暖和了。那光,我在屋里都照得亮堂堂的!”
“肯定是龙虎山的天师走了,又来了更厉害的东西!李家那个……怕不是引来了什么大妖魔?天师都镇不住!”
“也可能是……在跟什么东西斗法?你看最后不是金光胜了吗?”
“不管是什么,咱以后可得躲远点!那可是要命的事儿!离得越远越好!”
恐惧在发酵,谣言在升级。李家已经从“邪门”变成了“灾星”的代名词。村民们不仅不敢靠近李家,连从李家附近路过都不敢了,宁愿绕远路多走几里山路。甚至有人开始私下里商议,要不要联合起来,去请更厉害的高人,或者干脆上报官府,说李家妖言惑众,聚众闹鬼,把李家这个“祸根”请出柳林岭。
这些暗流,李家人并非毫无察觉。李老根出去挑水,感受到的是比之前更加明显的躲避和指指点点。曾经还能勉强维持表面客气的邻里关系,如今已彻底冰封。整个柳林岭,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围墙,将李家牢牢地隔绝在外,孤立无援。
这种孤立,让铁柱等年轻人感到愤懑和不平。铁柱有一次在村里挑水,听到几个妇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李家是“不祥之人”,他气得脸都红了,想上前理论,却被李老根一把拉住。
“爹!她们凭什么这么说我家!说幺妹!”铁柱梗着脖子,眼睛通红。
李老根只是摇了摇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挑着水往家走。他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铁柱感到憋屈和无力。他知道,爹不是怕事,而是不想给幺妹再添麻烦。
然而,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开始悄然发生。
村里有个叫石头的半大孩子,是铁柱的玩伴。前几日上山砍柴,不小心从一处湿滑的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腿。当时就疼得死去活来,家里人抬他回来,请了镇上的郎中来看。郎中摸了半天,只是摇头,说骨头断得太厉害,又伤到了筋脉,就算接好了,恐怕也得落下终身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石头家穷得叮当响,根本拿不出钱去府城找更好的骨科大夫,一家人愁云惨淡,几乎认命。
这天傍晚,石头的娘王氏,哭着从李家院外经过。她家水井干了,不得不绕远路去村另一头的老井打水。这条路,恰好要经过李家院子的后面。她低着头,脚步匆匆,生怕被李家的人看见。
恰好,“李幺妹”被招娣扶着,在院子门口稍微透透气。这几日的静养和汤药调养,让她恢复了一些元气,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好了不少。
“李幺妹”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似乎清亮了一些。她看到了抹泪的王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顺着她的目光,似乎“看”到了她家中那股缠绕不散的、因痛苦和绝望而产生的灰败气息。
王氏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赶紧低下头想快步离开。
“婶子。”“李幺妹”却轻声叫住了她。
王氏脚步一顿,身体僵硬,不敢回头。她怕这个“妖孽”女娃,怕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李幺妹”对招娣低声说了句什么,招娣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回屋里,从一个小布包里拿了一小把晒干的、看起来像是草药的东西出来。那草药叶子细长,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香。
“这个,”“李幺妹”对王氏的方向,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用三碗水熬成一碗,给他喝下。另外,找块干净的木板,把他的腿固定好,莫要再动。”
王氏愣住了,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着“李幺妹”手中那其貌不扬的干草,又看看她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她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村里人对李家的恐惧,一边是儿子腿伤的绝望。
“这……这……”她嗫嚅着,不知该不该接。
“拿着吧。”“李幺妹”示意招娣把草药递过去,然后便不再多说,在招娣的搀扶下,慢慢转身回了院子,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氏拿着那把小草,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对儿子的担忧压倒了对“妖孽”的恐惧,她将信将疑地把草药拿回了家,按照吩咐熬了给石头喝下。那草药汁水苦涩,但喝下去后,石头却觉得一股暖流从小腹升起,缓缓流向伤腿,那钻心刺骨的疼痛,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大半。
当天夜里,石头就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醒来,原本红肿发热的伤处也开始慢慢消肿。王氏又惊又喜,连续给石头喝了三天,配合木板固定,伤势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几天后,郎中再来复诊,看到石头的情况,啧啧称奇,说这恢复得比他预想得好太多了,以后走路应该无碍,最多就是阴雨天会有些酸痛。
石头一家感激涕零。他们虽然依旧对李家心存畏惧,不敢公开登门道谢,但私下里,态度已然悄悄改变。王氏甚至偷偷地在李家院门外放了一小篮自家种的、水灵灵的青菜,放下就跑,像做贼一样。
无独有偶。村里还有个久病在床的张老汉,咳嗽了快一年,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瘦得皮包骨头,眼看就要油尽灯枯。“李幺妹”不知从何处得知,让招娣送去了一小包用树叶包着的、碾碎的草药粉末,嘱咐着用蜂蜜水送服。张老汉的家人半信半疑地给老人服下后,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竟然当晚就平息了大半,几天后,老人居然能自己坐起来喝粥了。
这两件事,就像投入死水中的两颗石子,虽然轻微,却也在柳林岭这片被恐惧笼罩的池塘里,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村民们依旧害怕李家,害怕“李幺妹”那神秘莫测的能力。但恐惧之中,开始掺杂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们依然不敢靠近,依然在背后议论,但某些极端的声音,比如“赶走李家”的提议,似乎悄然减弱了一些。
他们开始意识到,那个被他们视为“妖孽”的女娃,似乎……并不只会带来灾祸。她拥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这力量既能引来恐怖的邪祟,似乎……也能救人于危难。
这种认知上的矛盾,让柳林岭的村民对李家的态度变得更加复杂。恐惧依旧是最主要的情感,但在这恐惧的坚冰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疑惑”和“观望”的裂缝,正在悄然滋生。
李家小院内,“李幺妹”的身体在缓慢恢复,她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在静养。但李老根能感觉到,女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时常会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思绪。她仿佛在等待,也仿佛在积蓄着什么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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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抉择
又过了七八日,“李幺妹”的气色终于好了一些,虽然依旧瘦弱,但已经能够自己下炕走动,脸上也恢复了一点淡淡的血色。只是李老根能感觉到,女儿身上那种原本就存在的、与周遭环境的疏离感,似乎比以前更重了。她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山峦,一坐就是小半天,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沉默,不再是虚弱所致,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状态。
这天晚上,月色很好,银辉洒满院落,如同铺了一层薄霜。家人都睡下后,“李幺妹”却没有回房,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月光透过槐树稀疏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像一尊即将羽化的玉像。
李老根心中牵挂,也披衣起身,走到院子里,在女儿身边蹲下。他习惯性地想掏出旱烟袋,手伸到腰间又停住了,怕烟味呛到她,便只是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沉默地陪着。
夜很静,只有夏虫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此起彼伏,像是夜的呼吸。
良久,“李幺妹”轻轻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爹,你在怪我吗?”
李老根一愣,随即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肯定:“爹不怪你。爹知道,你做的是……是好事,是积德的事。”他虽然不懂什么大道、轮回,但他亲眼见过女儿超度亡魂时的悲悯,也看到了她救治石头和村里老人后的结果。他朴素的认知里,能帮人、能救人的,就不是坏事。
“李幺妹”转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子。“那爹……怕我吗?”
这个问题,让李老根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怕,可那违心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怎么能不怕?他怕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怕那夜恐怖到极点的邪祟,怕女儿每一次耗尽心力后的虚弱,更怕那不可知的、充满了危险的未来。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李幺妹”似乎并不意外,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爹,我知道你怕。哥哥姐姐们也怕。村里人都怕。”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远山,声音飘忽起来,“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怕。”
李老根猛地抬头,看向女儿。他从未想过,这个能用手指夹断桃木剑、能口吐梵音渡化冤魂、能金光万丈击溃邪魔的女儿,竟然也会说出“怕”这个字。
“我怕……力量不够,渡不尽这苦海冤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我看到他们,在黑暗中挣扎,在痛苦中哀嚎,我若不伸手,他们便永世沉沦。可我的力量太有限了,就像大海里的一瓢水,能救几人,却救不了所有人。”
“我怕……因果缠身,反害了身边至亲。”她的目光转向李老根,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属于孩子的脆弱,“昨夜那将军,便是因我而起。若我力量再弱一分,消散的便是我。可即便我胜了,那股煞气,那惊动四方的异象,岂不是已经给这个家,给你们带来了灾祸?我怕有朝一日,我护不住你们,反而……成了你们的催命符。”
“我怕……迷失本心,忘了为何而来。”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深沉的迷茫,“力量是会腐蚀人的。我看到那个道士,他最初或许也想斩妖除魔,却最终沉沦于私欲。我拥有力量,如何能保证自己永远走在正道上?若有一日,我也变成了他那样,为了力量而滥杀无辜,那我又与那些邪祟有何分别?”
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句句敲在李老根的心上。他这才意识到,女儿那看似强大莫测的外表下,承载着多么沉重的压力和孤独。她并非无所不能,她也只是一个……拥有了非凡力量的七岁孩童。她所面对的,是凡人无法想象的、关于生命、关于道义、关于本心的终极拷问。
“幺妹……”李老根心中酸楚,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那份无形的距离感,那份对“非凡”的敬畏,依旧存在。
“李幺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她转过头,对着父亲,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但是爹,怕,解决不了问题。”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历经沧桑后的明悟。
“我既然走上了这条路,看到了这世间的苦,听到了那些亡魂的泣诉,便不能再回头。就像农夫看到了荒芜的土地,会忍不住去耕种;医者看到了垂死的病人,会忍不住去救治。这是我的‘业’,也是我的‘缘’。逃避,只会让业力纠缠更深,让心魔滋生。”
她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清辉。她抬起手,指向夜幕下如同巨兽脊背般蜿蜒起伏的远山。
“这山里,这世间,还有太多像‘货郎’,像王二狗那个相好,甚至像那晚那个将军一样的魂魄,在痛苦中沉沦,在怨恨中迷失。它们需要指引,需要解脱。”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在立下某种誓言。
“柳林岭的排斥,村民的恐惧,甚至可能到来的更多凶险……这些,都是我修行路上必须经历的‘劫’。凡尘炼心,若连凡人的眼光、世俗的苦难都勘不破,又何谈去渡化苦海众生?”她看向李老根,眼神清澈而坚定,“爹,我不能因为怕,就停下脚步。如果因为畏惧人言和困难,就放弃渡化众生,那与我质疑的那个道士的‘私欲’,又有何分别?他为了自己的长生而害人,我若为了自己的安逸而见死不救,本质上,都是被‘我’字所困。”
李老根呆呆地看着女儿,看着她身上那股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如同山岳般坚定的意志。他忽然明白,自己之前的担忧和那些想要劝阻的话,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他的女儿,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在羽翼下的雏鸟,她已经展开翅膀,注定要飞向一片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广阔而危险的天空。
他心中的恐惧、不甘、挣扎,在这一刻,奇异地平复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却又带着无比坚定支持的平静。他无法理解女儿的“道”,但他理解女儿的“心”。那是一颗慈悲的、坚韧的、想要为这世间做点什么的心。
他也站起身,走到女儿身边,与她一起望着远处的群山。月光将父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佝偻而坚实,一个瘦小而挺拔,在静谧的院落中,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面。
“爹明白了。”李老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不再有丝毫颤抖,“爹没啥本事,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爹不懂你说的那些大道、业力、渡劫……爹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他转过身,看着“李幺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这家,爹给你守着。你哥哥姐姐们,爹给你看着。外面的人怎么看你,爹给你挡着。只要爹还有一口气在,这里就永远是你的根,是你累了、伤了、走不动了,可以回来歇脚的地方。”
他没有说什么“与神佛为敌”的豪言壮语,只有最朴实无华的承诺。但这承诺,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更加温暖。这是一个父亲,能为女儿撑起的、最坚实的一片天。
“李幺妹”看着父亲,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掺杂恐惧的、纯粹的、属于父亲的关爱和守护,她冰冷的心仿佛被彻底暖透了。她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水光,但很快又消散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院中的老槐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见证着这对平凡父女之间,这个关乎未来、关乎道途、关乎亲情的重大抉择。
前路依旧迷茫,危险依旧潜伏,凡尘的炼心之路才刚刚开始。但这一刻,在这个被月光笼罩的小院里,李老根找到了自己作为父亲的全新意义,而“李幺妹”,也更加坚定了自己脚下的道路。
她知道,她的修行,不仅仅是超度亡魂,更是要在这滚滚红尘中,守护好这份最纯粹的亲情。这,或许才是她此生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一场“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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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