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苏州城被一片寂静笼罩,唯有秦淮河畔偶有丝竹声随风飘散,更衬得其他地方万籁俱寂。柳叶巷的周宅外,燕之轩带来的黑衣人悄然退去,如潮水般消失在夜色中,留下沈惊鸿一行人在空荡的庭院里。
“燕院判,你的人就这么走了?”白芷警惕地环视四周,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软剑上。
燕之轩微微一笑:“沈姑娘放心,我的人虽不在明处,却都在暗处保护。此刻这座宅子周围已有十二名高手布防,一只飞鸟也休想靠近。”
沈惊鸿微微颔首,心中对燕之轩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行事周密,既懂得示之以诚,又时刻保持警惕,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小姐,这些账册书信该如何处理?”林啸抱着厚重的账册问道。
“带回府衙密室,仔细誊抄备份。”沈惊鸿沉吟片刻,“尤其是那份名单,要单独存放,非我与燕院判二人同时在场,任何人不得开启。”
“是。”
一行人收拾妥当,正要离开时,冷锋忽然从屋顶跃下,单膝跪地:“钦差,属下在追踪那黑影时,发现其并未逃远,而是在巷口与另一人会合后,往城南方向去了。”
“可看清那人样貌?”沈惊鸿问。
“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消瘦,右腿微跛。”冷锋道,“他们上了一辆青布马车,属下已派两名惊鸿卫暗中跟随。”
右腿微跛,身形消瘦。沈惊鸿脑海中闪过一个人——李维清的师爷,孙鹤。她白天在府衙见过此人,确实右腿有疾,走路时略显不便。
“燕院判可认识苏州知府李维清身边的孙师爷?”沈惊鸿转头问道。
燕之轩略一思索:“可是那个说话时喜欢摸鼻子的孙鹤?”
“正是。”
“见过几面。”燕之轩道,“此人原是江宁府的刑名师爷,三年前被李维清高薪挖来。据说精通刑律,擅长文书,深得李维清信任。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曾听说,这位孙师爷与京城某位大人有旧。”燕之轩压低声音,“具体是哪位大人,我不知晓,但肯定不是普通官员。”
沈惊鸿心念电转。孙鹤若是那幕后“贵人”安插在李维清身边的眼线,那今夜密室被围之事就说得通了。那位“贵人”定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她查到了周宅密室,所以才派孙鹤前来销毁证据。
只是他们没想到,燕之轩会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冷锋,”沈惊鸿下令,“你带人继续追踪那辆马车,看它最终去了哪里。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只需记下地点即可。”
“是。”
“林啸,你护送账册回府衙,交给白芷处理。路上小心,若有异动,立刻发信号。”
“遵命。”
众人分头行动。沈惊鸿则与燕之轩一同骑马,缓缓往府衙方向行去。夜色中,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姑娘,”燕之轩忽然开口,“那份名单中,可有一位姓‘顾’的官员?”
沈惊鸿心中一动:“确有此人,顾长青,苏州通判。燕院判认识?”
“何止认识。”燕之轩苦笑,“他是我表兄。”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沈惊鸿勒住马缰,转头看他:“表兄?”
“我母亲姓顾,出自江南顾氏。”燕之轩平静道,“顾长青是我大舅的次子,算是我二表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甚好。直到三年前……”
他顿了顿:“三年前,顾长青得了一场怪病,浑身起红疹,高烧不退。苏州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他父亲写信求我相助。我连夜从京城赶来,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将他治好。病愈后,他说要报答我,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只希望他为官清廉,莫要辜负百姓。”
“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京了。”燕之轩眼神黯然,“但不久后听说,他被提拔为苏州通判。当时我还为他高兴,以为是他能力出众。现在看来……”
“你是说,他的提拔,可能是那位‘贵人’的报答?”沈惊鸿接道。
“除了这个解释,我想不出其他。”燕之轩的声音有些沉重,“我救了他的命,他却因此被拉入泥潭。若早知如此……”
他没有说下去,但沈惊鸿明白他的未尽之言。若早知如此,也许就不会救他了。
“燕院判不必自责。”沈惊鸿道,“救人一命是医者本分,至于那人之后选择走什么路,不是你能控制的。就像我父亲常说,路是自己选的,脚上的泡也是自己走出来的。”
燕之轩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沈姑娘说得对。只是想到表兄可能牵涉其中,心中难免……”
“若顾长青真的涉案,”沈惊鸿正色道,“你待如何?”
这个问题很尖锐,却必须问。燕之轩若真心要助她,就必须在这件事上表明立场。
燕之轩深吸一口气:“我既然选择了与沈姑娘合作,就不会徇私。若表兄真的犯了法,我……我会亲自将他绳之以法,再向舅父请罪。”
这个回答让沈惊鸿满意。她需要的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盟友,而是一个能分清是非、懂得取舍的伙伴。
“好。”沈惊鸿道,“那明日,我们就从顾长青开始查起。”
两人回到府衙时,已是丑时三刻。书房里灯火通明,白芷正在誊抄账册,林啸则在外间警戒。
“小姐,你们回来了。”白芷放下笔,“这些账册太庞杂,恐怕要三五日才能全部整理完毕。”
“不必全部整理。”沈惊鸿走到书桌前,“先把涉及顾长青的部分找出来,还有与漕运、军械相关的记录。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是。”
白芷很快找出了几本账册。沈惊鸿与燕之轩一起翻阅,果然发现不少与顾长青有关的记录。
“这里,”燕之轩指着一行字,“‘三月初五,顾通判收银三千两,答应在漕运检查中放行三艘货船。’”
“这里也有,”沈惊鸿翻到另一页,“‘四月十二,顾通判引见漕帮冯九与贵人使者会面,促成合作,得酬银五千两。’”
越看下去,两人的脸色越凝重。这位顾长青不仅收受贿赂,还充当中间人,为那位“贵人”在江南的活动铺路搭桥,涉及漕运、盐铁、甚至军械走私。
“看来这位顾通判,还真是那位‘贵人’在江南的重要棋子。”沈惊鸿合上账册,“燕院判,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入手?”
燕之轩沉吟道:“顾长青此人,表面温和,实则谨慎多疑。若直接传唤审问,他必会矢口否认。我们得找到确凿证据,让他无法抵赖。”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到一件事。”燕之轩道,“顾长青有个习惯,每月十五必去‘听雨轩’听曲,而且每次都坐同一个雅间,叫同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叫‘小蝶’,是听雨轩的头牌歌女。”
沈惊鸿眼睛一亮:“你是说,我们可以从小蝶身上入手?”
“正是。”燕之轩点头,“顾长青对小蝶极为宠爱,据说还曾想为她赎身,但被家中夫人阻拦。若小蝶肯开口,或许能知道不少内情。”
“好,明日我们就去听雨轩。”沈惊鸿当机立断,“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见一个人。”
“谁?”
“李维清。”沈惊鸿冷笑,“他既然敢在卷宗上做手脚,就该想到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我倒要看看,面对这些证据,他还能如何狡辩。”
说话间,窗外传来三声猫头鹰的叫声——这是惊鸿卫的暗号,表示有紧急消息。
“进来。”沈惊鸿道。
一名惊鸿卫推窗而入,单膝跪地:“钦差,冷锋统领传回消息,那辆青布马车最终停在城南‘如意客栈’。车上两人进了客栈后院,之后再未出来。冷锋统领已派人将客栈包围,请示下一步行动。”
“如意客栈……”沈惊鸿沉吟,“我记得那是苏州城最大的客栈,往来客商众多,鱼龙混杂。他们选在那里落脚,倒是聪明。”
“小姐,要不要现在去抓人?”白芷问。
“不急。”沈惊鸿摇头,“抓两个小喽啰没什么用,我要的是他们背后的大鱼。告诉冷锋,继续监视,看他们与什么人接触。另外,查一查如意客栈的老板是谁,背景如何。”
“是。”
惊鸿卫领命而去。沈惊鸿走到窗前,望着渐渐泛白的天际,心中思绪万千。这一夜的收获远超预期,不仅找到了关键证据,还意外收获了燕之轩这个盟友。但她也清楚,越接近真相,危险就越大。
那位隐藏在幕后的“贵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沈姑娘,”燕之轩忽然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请说。”
“你为何要查此案?”燕之轩看着她,“以你的身份,本可以安享荣华,何必卷入这滩浑水?”
这个问题让沈惊鸿沉默了片刻。她当然不能说自己重生而来,为的是复仇和改变命运。但燕之轩的问题,也确实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
“燕院判以为,我为何从医?”沈惊鸿反问。
“济世救人,这是医者本心。”
“那我为何习武?为何读史?为何涉政?”沈惊鸿继续问道。
燕之轩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我父亲常说,身为将门之后,守护的不仅是边疆,还有这天下苍生。”沈惊鸿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若眼见奸佞当道,祸乱朝纲,却袖手旁观,那我习这一身本事又有何用?”
这番话让燕之轩肃然起敬。他本以为沈惊鸿查案是为了立功或是家族利益,却没想到她心中竟有如此胸怀。
“沈姑娘高义,燕某佩服。”他郑重行礼。
“燕院判过誉了。”沈惊鸿扶起他,“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至于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话虽如此,但沈惊鸿心中清楚,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听天由命。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要为这天下苍生,争一个清明世道。
天色渐亮,苏州城从沉睡中苏醒。远处传来鸡鸣声,街巷里开始有了人声。
“燕院判先回去休息吧。”沈惊鸿道,“今日午时,我们一起去听雨轩。在那之前,我还要会一会李维清。”
“沈姑娘也当注意休息。”燕之轩关切道,“查案虽急,但身体更重要。”
“我省得。”
送走燕之轩,沈惊鸿在书案前坐下,提笔写下一份名单。上面是今日要做的几件事:审李维清、查顾长青、探听雨轩、盯如意客栈。每一件都至关重要,每一件都可能牵出更多线索。
“小姐,您还是歇会儿吧。”白芷劝道,“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
“等处理完李维清再说。”沈惊鸿揉了揉太阳穴,“去,传李维清来书房见我。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是。”
白芷领命而去。沈惊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快速梳理着线索。周万贯的账册、顾长青的受贿记录、李维清的伪造卷宗、孙鹤的暗中活动……这些看似分散的线索,其实都指向同一个人——那位隐藏在幕后的“贵人”。
但这位“贵人”究竟是谁?他在朝中位高权重,能调动太医院的资源,能控制江南的官员,甚至能走私北疆军械。这样的人,在大胤朝堂上,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会是哪位王爷?还是哪位重臣?或者……是宫中那位?
沈惊鸿不敢往下想。若真是宫中那位,那此案就不仅仅是贪腐那么简单了,而是涉及到皇权斗争,甚至是……谋逆。
“小姐,李知府到了。”白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惊鸿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让他进来。”
书房门开,李维清忐忑不安地走进来。他显然一夜未眠,眼袋深重,胡须凌乱,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官威。
“下官参见钦差大人。”李维清跪下行礼。
“李大人请起。”沈惊鸿语气平淡,“坐吧。”
李维清战战兢兢地坐下,不敢看沈惊鸿的眼睛。
“李大人可知,本官为何深夜传唤?”沈惊鸿问。
“下、下官不知。”
“那本官提醒你一下。”沈惊鸿从桌上拿起一份卷宗,“这是漕船劫案的原始记录,上面记载案发时间为寅时三刻。但李大人呈给本官的卷宗,却写着卯时三刻。这一时辰之差,不知李大人作何解释?”
李维清脸色煞白:“这、这定是书吏记录有误,下官这就去查……”
“书吏记录有误?”沈惊鸿冷笑,“那为何所有证人的口供都改了?为何值守船工的证词被抹去?为何现场证据被人为破坏?”
一连串的质问,让李维清哑口无言。
“李大人,”沈惊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本官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肯说出实情,指认幕后主使,本官或可为你求情,从轻发落。若你执迷不悟……”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从密室中得到的压胜钱,放在桌上:“这枚压胜钱,李大人可认得?”
李维清看到那枚压胜钱,浑身一颤,眼中闪过惊恐之色。
“看来是认得了。”沈惊鸿淡淡道,“那李大人应该也知道,这枚压胜钱的主人是谁。你觉得,若本官将此事上报朝廷,那位‘贵人’是会保你,还是会……灭口?”
最后两个字,沈惊鸿说得很轻,却如重锤般砸在李维清心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钦差大人饶命!下官……下官也是被迫的啊!”
“说。”沈惊鸿坐回主位,“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本官定不轻饶。”
李维清抬起头,老泪纵横:“下官说,下官都说……”
窗外的天色完全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苏州城的这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