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的回答,再次出乎她们的意料。
“我不是神仙,我怎么会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多挑了柴的,是不是真的贪婪;那个少挑了柴的,是不是真的懒惰。或许,他只是今天不舒服呢?”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我们没有经历过他们从娘胎里开始的一切,没有走过他们走过的每一寸路,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去评判他们的对错,去为他们制定最好的规则?”
车厢内,一片死寂。
沈萧渔怔怔地看着顾长安,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少年。
李若曦更是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所以……”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先生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顾长安摇了摇头。
他看着窗外那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个世界,不是一本话本。”
“在沈萧渔看的《剑来》里,一剑可摧城开天,何其快哉。但那倒塌的城墙下,埋了多少无名无姓的骸骨?
在谢云初描绘的大同之岸上,万民安居乐业,何其美好。但为了抵达那个彼岸,又有多少人,要被当做必要的代价,沉入渡河的江底?”
“话本里的世界,善恶分明。而现实中,没有绝对的善恶,只有不同的立场。”
“那个张万金,在他东阳县的佃户眼中,是恶。但在他需要养活的数百家丁眼中,他却是善,是衣食父母。”
“那个王捕头,在你我眼中,是恶。但在他需要应付上司,讨好乡绅才能保住饭碗的处境中,他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们都是……被规矩和立场困住的可怜人罢了。”
顾长安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了李若曦的身上。
“而若曦,你未来要做的,不是去当一个评判善恶的圣人,更不是去当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
“你可能要做的,是成为那个最痛苦、最清醒、也最孤独的……掌权者。”
“你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一道小小的法案,可能会让窗外那个卖馄饨的老伯,多赚到几文钱,也可能会让他赖以为生的摊位,就此消失。”
“官阶越大,位子越高,身上背负的因果也就越大。你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因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你。”
“你的一个念头,便是他们的一生。”
话音落下,马车正好驶入了竹林小院。
车厢内,昏暗无声。
李若曦和沈萧渔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消化着顾长安刚才那番话带来的巨大震撼。
顾长安掀开车帘,当先跳下了马车。
竹林小院里,月色如水,静谧无声。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问你们一个问题”
他看着杯中倒映的残月,缓缓开口。
“假设,你是一个将领。你面前有两条路。走左边,你的五名士兵会死;走右边,会有一个无辜的村民死。”
“沈萧渔,你选哪条?”
“这还用想?”沈萧渔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当然是走右边!士兵是我的袍泽兄弟,村民与我何干?”
“若曦,你呢?”顾长安又看向李若曦。
李若曦蹙着眉,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艰难地开口:“先生,我不知道。士兵有保家卫国之责,村民亦是无辜。无论选哪条,都是不仁。”
“不错。”顾长安点了点头,他看着李若曦,“你看到了第一层,看到了为君者的困境。无论怎么选,都必有牺牲,都必有骂名。”
“现在,我把题目改一下。”
“你不是将领,你是那个村民。你愿不愿意,为了救那五个素不相识的士兵,而牺牲自己?”
这个问题,让沈萧渔和李若曦都愣住了。
“你看,”顾长安笑了笑,“当你们站的位置不同,答案是不是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这便是为政者要面对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取舍。你永远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当你决定要修一条利国利民的水渠时,那条水渠所经过的田地屋舍,对那些被迫搬迁的人来说,你就是恶。当你为了边境安宁而决定开战时,那些被征召入伍埋骨沙场的士兵家人,对他们而言,你可能就是暴君。”
“你的位置越高,你的善所需要牺牲的恶,就越多。”
“所以需要礼法去教化,约束,需要有一套统一的标准让人知道孰对孰错,儒家也是法家被不同时期的君主推崇备至这也是一部分缘由。”
李若曦的脸色有些苍白。
“那……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少女轻声问道。
“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顾长安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看着两女,“你们觉得,谁对?”
沈萧渔听得云里雾里,摇了摇头放弃思考。
李若曦却在短暂的思索后,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先生的意思是……神秀大师说的是法,是规矩,认为人心需要靠外界的戒律来时时约束,方能清净。而慧能大师说的是心,认为只要勘破虚妄,回归本心,自然便无尘埃可染。”
“不错。”顾长安赞许地点了点头,“谢云初走的便是神秀的路子。他想识心,想立规,想用一套完美的规矩,去时时拂拭人心,让天下大同。听起来是不是很好?”
李若曦点了点头。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顾长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悲悯,“他忘了,拂拭尘埃的手,也是会脏的。制定规则的人,本身就在规则之中。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手中的那块抹布,就一定是干净的?”
“那慧能大师的正心呢?”
“更难。”顾长安摇了摇头,“‘本来无一物’,那是佛的境界,不是人的境界。人有七情六欲,有生老病死,有柴米油盐。你让一个快要饿死的灾民,去勘破色声香味触法皆是虚妄,你觉得,他会听你的,还是会先吃了你?”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两条路,都被堵死了。
“所以……”李若曦轻轻道,“立规,规会为人所用;正心,心会为欲所困。到头来,一切都是空……那我们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我们为何还要在这梦里,苦苦挣扎?”
这个问题,已经触及了终极。
连一旁的沈萧渔,都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顾长安看着她,少女懵懂的双眼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少年话锋一转。
“我也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两女都愣住了。
“昔年,有一皇帝与群臣论政。有人说,当以仁义治天下;有人说,当以法度束万民。”
“那皇帝却说,朕闻,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他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譬如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我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大同的王道,也不知道什么是算尽人心的霸道。”
“但我知道,饿了的人,想吃一碗热饭;冷了的人,想添一件衣裳;受了委屈的人,想有一个能说理的地方。”
“这,就是此刻,我眼中最真实的道。”
“至于人生是不是一场大梦……”
“想那么多干嘛?梦里要是能吃得好,睡得香,偶尔还能看看美人,那这梦做得也挺值的。”
他走到还愣着的两女面前,一人头上敲了一下。
“行了,别在这儿伤春悲秋了。都忙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洗漱睡觉。”
他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对李若曦说道:“对了,今晚还想吃你做的那碗鸡蛋面当宵夜。这次,记得多放两片葱花。”
一番从云端跌落回人间的话语,让李若曦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
沈萧渔压根没听进去,反应过来少女揉着被敲疼的脑袋,没好气地嚷嚷道:“我也要!我的那碗要加个荷包蛋!”
李若曦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在谈论生死大道,下一刻却在为葱花荷包蛋斤斤计较的先生,心中的那点迷茫与绝望,竟鬼使神差地,烟消云散了。
是啊……
想那么多干嘛呢?
先生饿了。
少女笑了,那笑容如月下初绽的昙花。
“好。”
她站起身,提起裙摆,向着厨房的方向,轻快地跑去。
“先生和沈姐姐,稍等一下哦!”